克洛采奏鸣曲(第3/25页)

“但是我不知道,”那位绅士说,“应当下一个定义,您到底指的是什么……”

“什么?其实也很简单,”那位太太说,但她又想了一会儿,“爱情就是特别爱恋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超过了所有其他的人。”她说。

“这种特别的爱恋能保持多长时间呢?一个月?两天?半小时?”那位白发的绅士说道,并笑了起来。

“不,对不起,您显然说的不是这个。”

“不,我说的正是这个。”

“她是说,”律师指着那位太太插嘴说,“婚姻必须首先出于一种爱恋之情,也可以说是爱情吧,只有存在着这种爱情,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婚姻才是某种,可以说吧,神圣的东西。其次,任何婚姻,如果没有自然的爱恋之情,也可以说爱情吧,做基础,那么它本身也就没有了任何道德的约束力。我理解得对吗?”他问那位太太。

那位太太点了点头,表示赞成他对自己的想法的解释。

“再次,……”律师继续说道,但是那位两眼燃烧着火焰的神经质的绅士显然再也忍不住了,他不等律师说完,便说:

“不,我说的也正是对一个男人或女人的爱恋,这种爱恋超出了所有其他的人,但我现在要问的是:这种爱恋能保持多久?”

“保持多久吗?很久很久,有时候是一辈子。”那位太太耸了耸肩,答道。

“要知道,这种情形只有小说里才有,在生活中是从来没有的。在生活中,这种对于一个人的爱恋超出于其他人,可能保持几年,不过这是很少见的,常常是只有几个月,甚至只有几个星期、几天、几小时。”他说,他显然知道他的看法使大家感到惊讶,对此他很得意。

“哎呀,瞧您说的。不是这样,不,对不起。”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说道。甚至那个伙计也发出了某种不以为然的声音。

“是的,我知道,”那位白发绅士大声说道,把我们的声音全给压倒了,“你们讲的是你们自以为存在的东西,而我讲的则是实际存在的东西。任何一个男人对每一个漂亮的女人都会体验到你们称为爱情的那种感情。”

“哎呀,你说得太可怕了。但是人与人之间是的确存在着那种被称作爱情的感情的呀,而且这种感情不是保持几个月和几年,而是要保持一辈子的。”

“不,这种感情是没有的。即使说一个男人爱着某一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却很可能爱上另一个男人,世界上的事,过去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他说完就取出烟盒,开始抽烟。

“但是这种感情也可能是互相的。”律师说。

“不,不可能,”他反驳道,“就像在一大车豌豆中,您不可能记住是哪两粒豌豆紧挨在一起一样。此外,这不仅不可能,还会产生厌倦。一辈子爱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这就等于一支蜡烛可以点一辈子。”他一面说,一面贪婪地吸着烟。

“但是您说的都是肉体的爱,难道您就不允许有建立在一致的理想,以及精神的和谐的基础上的爱情吗?”那位太太说。

“精神的和谐!理想的一致!”他重复道,发出他所特有的那种怪声,“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睡在一起了(请恕我出言粗鲁)。要不然,由于理想上的一致,人们都可以睡在一块儿了。”他说道,神经质地笑起来。

“但是对不起,”律师说,“事实与您所说的话是矛盾的。我们看到,婚姻是确实存在的,全人类或者人类的大部分都过着婚姻生活,而且许多人都诚实地过着长期的婚姻生活。”

那位白发绅士又笑了起来。

“你们说,婚姻是应该建立在爱情之上的,可是,当我表示怀疑除了性爱以外这种爱情是否存在的时候,你们却用存在着婚姻来证明存在着爱情。其实,婚姻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是一种骗局而已!”

“不,先生,对不起,”律师说,“我只是说,过去存在,现在也还存在着婚姻。”

“婚姻是存在的。不过它为什么要存在呢?有些人把婚姻看作某种神秘的东西,看作一种在上帝面前必须履行的圣事,在这些人中,婚姻的确过去存在,现在也还存在着。婚姻存在于他们之中,可是不存在于我们之中。在我们这儿,人们虽然也结婚,但他们在婚姻中所看到的,除了性交以外,别无其他。这样的婚姻,其结果或是欺骗,或是暴力。当只不过是欺骗的时候,那还比较容易忍受。夫妻双方都在骗人,他们是过着一夫一妻制的生活,而实际上却是过着一夫多妻制的生活。这固然使人厌恶,但还能过下去。最常见的情况却是,夫妻双方都承担了共同生活一辈子的表面上的义务,可是从第二个月起就已经彼此憎恨,希望分居,但又依旧住在一起,于是便出现了可怕的精神上的痛苦,它迫使人们去酗酒、去杀人、去服毒自尽和互相放毒。”他越说越快,不让任何人插嘴,而且越来越慷慨激昂。大家都一言不发。场面很尴尬。

“是的,毫无疑问,在夫妻生活中常有一些危急的事件。”律师说道,希望结束这场有伤大雅的热烈的谈话。

“我看,你们已经认出我是谁了吧?”白发绅士轻声地、似乎很坦然地说道。

“不,我还没有这份荣幸。”

“不是什么荣幸。我就是波兹德内舍夫,您刚才暗示说会发生一些危急的事件,这危急的事件就是我把老婆杀了。”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说道。

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家默不作声。

“得啦,反正一样,”他说,又发出他的那种怪声,“不过,请诸位原谅!啊!……我使你们为难了。”

“不,请您别那么想……”律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别那么想”是什么意思。

但是波兹德内舍夫没有在意他的话,迅速地转过身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律师和那位太太在窃窃私语。我就坐在波兹德内舍夫旁边,我也想不出说什么好,只好沉默。看书吧,天色已暗,因此我就闭上眼睛,装作想睡一会儿。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到了下一站。

在这一站,律师和那位太太坐到另一节车厢里去了,这是他们早就同列车员说好了的。那个伙计也在座位上安顿好,睡着了。波兹德内舍夫一直在抽烟,喝他在上一站就沏好了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