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第4/25页)

我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他突然坚决而又激动地对我说:

“您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您跟我坐在一起也许会觉得不愉快吧?那我可以走开。”

“哦,不,哪有这样的话。”

“那么,您想喝点儿茶吗?只是浓了点儿。”他给我倒了杯茶。

“他们说话……总是在撒谎……”他说。

“您指的是什么?”我问。

“就是那个老问题:关于他们的所谓爱情,以及什么是爱情的问题。您不想睡觉吗?”

“一点儿也不想睡。”

“那么,您是否愿意听我讲一讲这种所谓爱情是怎样使我落到我目前这个地步的呢?”

“好吧,如果您不觉得痛苦的话。”

“不,沉默才使我痛苦。请喝茶,是不是太浓了?”

茶确实浓得像啤酒一样,但是我还是喝了一杯。这时候列车员走了过去。他用一种恶狠狠的目光默默地盯着他,直到列车员离开了车厢,才开始说话。

“好吧,那我就来讲给您听……不过您真的想听吗?”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非常想听。他沉默了一会儿,用两手揉了揉脸,开始说了起来:

“既然要说,那就得把一切从头说起:我必须告诉您我是怎么结婚和为什么要结婚的,以及我在结婚以前是怎样的一个人。

“结婚以前,我跟大家一样,生活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我是一个地主和大学学士,还当过贵族长。结婚以前,我跟大家一样,过着荒淫的生活,同时又跟我们这个圈子里所有的人一样,一面过着荒淫的生活,一面还以为过得很正当。关于我自己,我是这样想的,我是一个惹人喜欢的男人,而且是个完全的正人君子。我不是那种专门勾引女人的人,也没有不自然的癖好[3],而且也并不把这事当作生活的主要目的,就像许多与我同龄的人一样,我与女人的关系是有节制的、不失体面的,是为了有益于健康。我避免与那种可能用生孩子、或者用对我的迷恋而把我缠住的女人发生关系。不过,也许,也有过孩子,也有过迷恋,但是我却做得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我不仅认为这是合乎道德的,而且还以此而自豪。”

他停了下来,发出他常常发出的那种声音,每当他出现一个新的想法的时候,他总是这样。

“要知道,卑鄙主要也就在这一点上,”他叫道,“荒淫无耻并不在于肉体,肉体上的胡作非为还并不就是荒淫无耻。荒淫无耻,真正的荒淫无耻,就在于跟一个女人发生了肉体关系,而又让自己逃脱对这个女人道义上的关系。而我却把这种能置身于事外看成自己的一种出色的本领。我记得有一次我感到很痛苦,就因为我没有来得及付钱给一个大概爱上了我、并且委身于我的女人。直到我把钱寄给了她,以此表示我在道义上与她不再有任何关系以后,我才感到心安。您别点头了,好像您同意我的观点似的。”他突然向我嚷道,“这种花招我是知道的。你们大家,还有您,您,如果不是罕见的例外的话,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您和我以前的观点是一样的。不过,反正一样,请您原谅我。”他继续说道,“但是问题在于,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了!”

“什么太可怕?”我问。

“我们对待女人的态度以及与她们的关系方面所处的那个迷雾的深渊。是的,谈到这一点我就无法平静,倒不是因为我发生了像他所说的那个事件,而是因为自从我发生了那个事件以后,我才恍然大悟,我才完全用另一种目光来看待一切。一切都翻过来了,一切都翻过来了……”他点上了一支烟,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又开始说下去。

在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是通过车厢的震动声可以听见他那令人感动的、悦耳的声音。

“是的,只有在像我这样受尽痛苦之后,只是由于这个事件,我才明白了这一切的根源何在,才明白了应该怎样,也才因此而看到了现实的全部可怕之处。

“请您看看,导致我后来发生那个事件的这种事是怎么开始和何时开始的吧。这种事开始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六岁。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还是个中学生,我的哥哥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当时,我还没有同女人发生过关系,但是正如我们这个圈子里所有不幸的孩子们一样,我已经不是一个纯洁的孩子了:我被别的男孩子带坏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女人,不是某一个女人,而是作为某种甜蜜的东西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女人的裸体,已经在折磨着我了。我的独身生活并不纯洁。我跟我们这个圈子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孩们一样,被苦恼折磨着。我害怕,我痛苦,我祷告,但还是堕落了。我已经在头脑里和行动上都变坏了,但是我还没有迈出最后一步。我在独自走上毁灭之路,但是我还没有用我的手碰过别人的肉体。然而有一次,我哥哥的一个同学,一个大学生,一个爱说笑逗乐的人,一个所谓好心肠的小伙子,也就是那个教会我们喝酒和打牌的最大的坏蛋,在一次狂饮之后,怂恿我们到那种地方去。我们去了。当时,我哥哥也还是一个童贞的少年,他也是在那天夜里堕落的。我,一个十五岁的男孩,玷污了自己,也参与玷污了一个女人,但却根本不明白自己干了些什么。要知道,我还从来没有听见任何一个大人说过我所做的那种事是不好的。即使现在也不会有人听到这种话。诚然,“十诫”[4]里有,但是“十诫”只有在考试中回答神父的问题时才有用,而且也并不十分有用,远不如在拉丁文的假定句里要使用ut这条规则更有用。[5]

“是这样,我从来没听见那些大人(我是很尊重他们的意见的)说过,这种事有什么不好。相反,我倒听见我所敬重的那些人说过,这是好的。我听说,做过这种事以后,内心的斗争和痛苦就会平静下来,我非但听说过,而且还在书上读到过这样的话,我还听见大人们说,这对健康有好处。我又听见同学们说,干这种事是一种能力,是一种敢做敢为的表现。所以,总的说来,在这种事中,除了好处以外,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那么染上脏病的危险呢?可是连这一点也是被预见到了的,关心一切的政府关心着这个问题。它监督着妓院的正常活动,保证中学生们可以放心地去淫乱。有一批拿着薪俸的医生在监督这件事。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认为,淫乱有益于健康,因此他们也就制定出了一套规范、细致的淫乱的办法。我认识一些母亲,她们就是在这种意义上来关心儿子们的健康的,而且科学也怂恿他们去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