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布拉格(第4/5页)

“不过,在我们的社会中,男女之间一般从相爱,到做爱,然后自然而然就走进婚姻。如果否定这样的模式的话,大家恐怕都不知所措了吧。

“如果说有爱情,就能什么都原谅的话,我可不赞成。因为我觉得爱情这东西,其实是更难看和孤独的东西。”

奈奈已经空窗期四年,没有跟异性有过关系。别人问她有没有男友,她都会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毫无兴趣。即便在各种价值观都能接受的精神科医生中间,奈奈都是一个脱颖而出的特例,不少的同事都当她是一个怪人。

“觉得从心底爱着某个人,这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藤代的右手忽然感觉到小春那只颤抖的小手,他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却不记得那时候自己的手也同样颤抖过。

“想要这一瞬间永远持续下去,这根本就是幻想。然而,人们却觉得男女之间像命定一般相遇,相恋,然后成为对方一生的伴侣,一直相亲相爱,这很可笑。因为无论跟谁恋爱,最后到达的目的地都是一样的。所以,结婚之后的无性生活也是理所当然的。”

“别说这么绝望的话嘛。”

藤代苦笑,握紧自己一直盯着的右手。手背的那种感觉渐行渐远。

“并不是什么绝望,这是现实。我觉得反倒是这样思考了,人才能变得更积极起来。看看身边的这些人,其实大部分都没有在真正地谈恋爱。像我这样觉得恋爱对于人生来说并不重要的人应该比较少。”

奈奈又看一眼手表,继续说:“我们太把别人创造出来的价值观当回事儿了。谁说的必须要恋爱,必须要做爱啊?是杂志和电视吧?我认为男女恋爱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奈奈说完的同时,医院里宣告开诊时间的广播开始传来。

“好,今天我们也在绝望中开始努力工作吧。”藤代看着奈奈的眼睛说道。“好的,向着无限的前方进发。”说完,奈奈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耶稣仰头看着天。巨大十字架背后是彩绘玻璃,上面有四处飞舞的天使,耶稣在他们的包围中,正在向天祷告。左边墙壁上,几条银色的光管朝天花板延伸着。茶色的木椅一排又一排,地板被从彩画玻璃上射过来的七色光照亮,地上铺着皇室宝蓝色的地毯。

“藤代先生、坂本小姐,这个礼拜堂的彩绘玻璃是从德国教堂直接引进过来的。”婚礼策划师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响。礼堂里,可以听到海顿的钢琴曲在轻轻地流淌。“管风琴也是从英国船运过来的,是有历史价值的东西。”

两人都休息的一个周二,藤代和弥生来酒店旁的这个礼拜堂参观。九个月后,自己就将穿着晚宴服在这里步入婚姻的殿堂,藤代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个模样。身旁的弥生,正为新郎新娘当天该做的事情详细询问策划师。该从哪里进来,走到哪里截止,面朝哪个方向,该说些什么。她的样子就像是在确认舞台走位的女演员。她是否已经想象出那个身着婚纱,走在宝蓝色地毯上的自己的模样了呢?当那一天到来时,她是否会跟大多数的新娘一样流下幸福的眼泪?

“这里一天会举办多少次仪式?”

弥生向策划师问道。

“藤代先生预定的这一天,早上、下午、晚上所有的场次都已经是满满的。不过,我们已经做好了时间充裕的安排,不会出现串场的现象。”

这可能是经常会被问到的问题吧。婚礼策划师露出满面的笑容,像是在安慰他们,你们俩是受到特别祝福的哟。“那你们慢慢参观。”说完就走出了礼拜堂。

“四个宴会厅,都各有上午、下午、晚上三场婚礼。”弥生悄声地说。

“是啊,一天要忙完一打的婚礼呀。”藤代的声音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回响。

“真的像是流水作业。”

“不是吗?一天为了要办完几场婚礼,所以才有那么多宴会厅。跟办葬礼一个道理。”

“别这么说嘛。”

“不过,不是吗,很讽刺,对吧。几十个、几百个人为了自己而聚集起来的时刻,一生中也就只有结婚典礼和葬礼的时候了。可是,人生中这么大的活动,其实也不过是流水作业在操作而已。”

弥生一边抚摸着管风琴的键盘,一边说。

“唉,就那么回事儿而已。”藤代发出同样的感叹,与此同时想起了去年冬天出席表哥葬礼的事情。

表哥年纪轻轻就患上了大肠癌,四十二岁就去世了。在火葬场,他的妻子,还有上中学的女儿和上小学的儿子,依偎在棺材旁哭个不停。

藤代跟表哥小时候还有交流,但大学毕业后就疏远了,不知不觉间表哥就变成了远方的亲戚。在告别会上,听祖母说,他在连锁餐厅当销售,从早到晚一直忙得团团转,即便是过劳死也并不奇怪。

从东京坐一个半小时左右的电车,来到横须贺郊外的综合葬礼会馆。眼前是一大片蔬菜田地。葬礼公司的工作人员正有条不紊地把棺材从告别仪式的现场运往火葬场,并组织家属们一道前往。藤代想,表哥都已经死了,可是还要被这样紧绷绷的时间安排给催着,急急忙忙地烧成灰。比起悲伤,他的心中被一种更虚无缥缈的感觉所缠绕。

棺材被抬上铁制的轨道,火化遗体的时间到了。嫂子和孩子们开始像呕吐一般放声大哭。他们已经哭了个通宵,以为他们恐怕再也流不出眼泪来了,可眼泪还是接连不断地往外涌,根本没有停歇的征兆。之前一直默不吭声的亲友们也开始哭起来,痛苦的气息开始弥漫在整个火葬场中。这时候,一个有些年长的男人站了出来。他是亲属中年纪最小的叔父。这位一直单身且好多年没有消息的叔父,昨天守夜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亲戚们都感到非常吃惊,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听说了葬礼的事情。守夜后,他继续喝酒,不断地找亲戚们聊天,还不停地放声大笑。

可能是因为昨晚喝多了吧,在蒙眬的状态下,叔父好像穿着酒店的浴衣外面披了一件丧服外套就跑了出来。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急急忙忙地开始烧香,烟灰掉到脚上,不禁叫起来:“好烫,好烫!”原来他穿着拖鞋就出来了。“啊,对不住,我迟到了。”大阪出生的叔父,一边点头道歉,一边烧香。这时候,刚才一直哭个不停的嫂子和孩子们笑了出来。太好了,爸爸,叔叔来看你了。虽然穿着睡衣,但是还是赶上了,太好了。等他们擦干眼泪,棺材就被推进了发着轰隆隆声响的火焰中。

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吗?在等遗体火化期间,亲戚们在等候室里边喝啤酒边意味深长地感叹道。不过,太好了,多亏了他,我们可以在欢乐的气氛中送走表哥。啊,连那样的家伙也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啊。他们一边聊着自己的各种特别的经历,一边喝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