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丢·彼拉多

新春尼散月十四日的清晨,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1]身穿猩红里子的白斗篷,迈着骑兵习惯的蹭步,来到大希律王[2]宫两座配殿之间的遮顶柱廊上。

总督平生最讨厌玫瑰油的香味,偏偏这种香味从拂晓起就搅得他心神不宁,看来今天是个不吉利的日子,样样东西都是不祥之兆。总督觉得,玫瑰味儿是花园里的柏树和棕榈树散发出来的,而且这股该死的气味又跟卫队的皮装具和汗水的臭味混到了一起。总督带到耶路撒冷的第十二闪击军团第一大队就驻扎在后宫侧殿里。此时各小队的火头军已开始造饭,有点呛人的炊烟从那边经过花园上层平台,一阵阵飘到柱廊里来,就连这炊烟里面也掺进了腻人的玫瑰香味。

“诸神啊,你们为何惩罚我?……毫无疑问,是它,又是它,可怕的不治之症……偏头痛,半个脑袋都在痛……药石无功,回春乏术……我要尽量不转动脑袋……”

靠近喷泉的拼花地坪上已经摆好一把安乐椅。总督谁也不看一眼,在椅子上坐下,向旁边一伸手。书记官恭恭敬敬把一张羊皮纸放到这只手里。总督头痛难忍,脸上抽搐了一下,他瞟了一眼羊皮纸上的文字,递还给书记官,吃力地问道:

“案犯是加利利人?案子报送地区长官了吗?”

“报送过了,总督大人,”书记官回答。

“他怎么说?”

“他不肯裁定此案,把长老会议[3]的死刑判决送请大人定夺,”书记官解释道。

总督脸上又抽搐了一下,低声道:

“带犯人。”

随即有两名军团士兵从廊柱下的花园平台上押出一名犯人,把他带上阳台,直到总督的座椅前。犯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身穿破旧的浅蓝色长衫,白色头巾用皮条扎在额上,双手反绑着。他的左眼下有一大块青伤,嘴角也破了,凝着血。犯人用不安又好奇的眼光望着总督。

总督沉默了一会儿,用阿拉美亚语[4]低声问道:

“是你唆使百姓捣毁耶路撒冷圣殿[5]吗?”

总督正襟危坐,犹如一尊石像,说话时只有两片嘴唇微微撇动,绝不敢晃一下那痛得要命的热烘烘的脑袋。犯人手被绑着,身体稍稍前倾,开口答话:

“善人啊!相信我……”

总督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仍然端坐不动,声音也不提高:

“你叫我善人?你错了。耶路撒冷全城的人都在悄悄议论我,说我是残暴的怪物,他们说得很对。”随即用同样干巴巴的语调命令道:“来人,叫中队长猎鼠手来见我。”

中队长马克,绰号猎鼠手,奉命站到了总督面前。这时在场的人都觉得,阳台上忽然变得晦暗了。猎鼠手比军团里最高的士兵还高出一头,他那宽大的双肩完全挡住了初升的太阳。

总督用拉丁语对中队长说:

“这名犯人称呼我‘善人’。你带他下去,对他解释一下,应该怎样跟我说话。不过,别弄残废了。”

猎鼠手马克向犯人招招手,示意跟他走,所有的人除了端坐不动的总督,都在目送马克离去。

不论猎鼠手走到哪里,众人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一则因为他硕大无朋,再则,对于初次见到马克的人,还因为他的脸相奇丑无比:他的鼻子被日耳曼人的战槌打烂了。

拼花地坪上响起了马克沉重的皮靴声,捆住双手的犯人无声地跟着他走了。柱廊里一片寂静,听得见阳台边花园平台上咕咕的鸽语声,还有喷水池在唱着奇妙悦耳的歌。

总督真想站起来,把太阳穴伸到水流下面,一动不动地待上一会儿。但他知道,这也无济于事。

猎鼠手把犯人从柱廊下带到花园里,那儿有一座青铜雕像,底座旁站着一名士兵,马克从士兵手中拿过鞭子,略略一挥手,在犯人肩膀上抽了一鞭。这随手轻轻的一击,便打得犯人一头栽倒在地,就像被砍掉了双腿。犯人顿时喘不过气来,面色惨白,两眼失了神。马克左手抓住倒地的人,把他像一条空口袋似的轻轻提起来,让他站好了,然后操着蹩脚的阿拉美亚语,鼻音很重地对他说:

“罗马的总督你要叫总督大人。别样的不可以说。要立正站着。我的话明白?还要打你吗?”

犯人身子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脚,他脸上又有了血色,喘了口气,声音嘶哑地答道:

“你的话我明白了。别打我了。”

一分钟后,犯人又站在总督面前。

总督用干巴巴、病恹恹的嗓音问他:

“姓名?”

“我的吗?”犯人慌忙应道,尽量显得他愿意好好回答问题,不想惹人动怒。

总督的声音仍然不高:

“我自己的我知道。别装傻。你的姓名。”

“耶稣[6],”犯人赶紧回答。

“有绰号吗?”

“加利利拿撒勒人[7]。”

“出生地?”

“加马拉城,”犯人答道,并摆了摆头,表示在他右边遥远的北方有个加马拉城。

“你的家族血统?”

“我不是很清楚,”犯人连忙说,“我不记得父母是谁。听别人说,我父亲是叙利亚人……”

“你一直住在哪儿?”

“我居无定所,”犯人不好意思地答道,“到处云游,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简单一句话,你是个流浪汉,”总督说。又问:

“有亲属吗?”

“没有。我孤身一人。”

“你识字吗?”

“识字。”

“除了阿拉美亚语,还懂别的语言吗?”

“还懂希腊语。”

总督抬起肿胀的眼皮,用一只痛苦模糊的眼睛盯住犯人,另一只眼仍然闭着。

他讲起了希腊语:

“就是你要捣毁圣殿,还号召老百姓去干吗?”[8]

这时犯人又有了精神,眼中不再流露恐惧,也用希腊语说:

“我嘛,善……”恐惧又在他眼中一闪,险些脱口再错,“我嘛,总督大人,平生没打算过捣毁圣殿,也没唆使过任何人干这毫无意义的事。”

在矮桌上躬身录供的书记官,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抬了抬头,赶紧又俯到羊皮纸上去。

“每逢过节,许多各式各样的人就聚集到这座城里来。其中有变魔术的、占星相的、预言家、杀人犯,”总督仍然用干巴巴的腔调说,“也有撒谎的骗子,比如说,你就是一个。这里明明记录在案:你唆使别人捣毁圣殿。人证俱在。”

“那些善人们,”犯人说了半句,连忙加上称呼:“总督大人,”才接下去说:“他们一点也不肯学习,把我说的话全都弄混了。我真担心这种混乱会持续很久很久。都怪那个人记录的我的话全是不实之词。”

一阵沉默。这时,病恹恹的两只眼睛一齐费劲地盯在犯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