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丢·彼拉多(第3/7页)

“总督大人,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号召任何人干这种事情。难道我像个白痴吗?”

“噢,是的,你才不像白痴呢,”总督轻声答道,脸上露出狞笑。“你起誓吧,就说没有这件事。”

“你要我拿什么起誓呢?”松了绑的犯人显得特别活跃。

“就拿你的命吧,”总督答道,“拿它起誓正是时候,你要知道,眼下你就命在旦夕,如千钧之系于一发。”

“总督大人,你是否认为,是你把我的命系于一发呢?”犯人问道。“若是这样,你就大错特错了。”

彼拉多打了个寒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倒是能割断这根发丝。”

“这你又错了,”犯人驳道,用一只手挡着阳光,脸上笑逐颜开,“必定只有那个系上发丝的人才能割断它,你不同意吗?”

“是啊是啊,”彼拉多笑笑说,“我不再怀疑耶路撒冷的二流子们成天跟着你转悠了。我不知道是谁把你的舌头系进嘴巴里,系得可真灵巧!还有,你告诉我,你是否骑着毛驴从苏兹门进入耶路撒冷?是否有一群市民跟着你欢呼,就像在欢迎一位先知?”总督说罢指了指羊皮纸卷。

犯人莫名其妙地望望总督。

“总督大人,我压根儿没有什么毛驴,”他说。“我确实从苏兹门进入耶路撒冷,不过是步行,跟随我的只有一个马太,谁也不曾向我欢呼什么,因为当时在耶路撒冷谁也不认识我。”

“你是否认识这几个人?”彼拉多目不转睛地望着犯人说,“一个叫迪斯马斯,一个叫格斯塔斯,还有一个叫巴拉巴?”

“我不认识这几位善人,”犯人回答。

“真的吗?”

“是真的。”

“告诉我,你为什么老是把‘善人’挂在嘴上?难道你把所有的人都叫做‘善人’?”

“所有的人,”犯人答道,“世上并没有恶人。”

“闻所未闻,”彼拉多冷笑道,“不过,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吧!下面的话不必记录,”他对书记官说,其实书记官早已停笔不记了,接着又问犯人:“你这一套是从哪本希腊书里看到的吧?”

“不,这个道理是自己悟出来的。”

“你四处布道吗?”

“是的。”

“那么,譬如说中队长马克,绰号猎鼠手,他也是善人?”

“是的,”犯人答道,“当然,他是个不幸的人。自从他被别的善人打坏了,他就变得残酷无情。真想知道,谁把他摧残成这样?”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彼拉多道,“因为这是我亲眼所见。善人们像狗看到熊似的朝他扑过去。那些日耳曼人死死抓住他的脖子和手脚。当时步兵中队陷入了合围。若不是我指挥骑兵大队从侧翼杀进去,今天你这个哲学家就无缘跟猎鼠手说话了。这是伊季斯塔维佐的女儿谷那场战斗中的事。”

“要是能跟他谈谈就好了,”犯人忽然异想天开地说,“我相信他一定会变成另一个人。”

“照我看,”彼拉多道,“你若想跟副将部下的官兵谈话,副将可不会太高兴。所幸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因为这首先要问问我。”

这时,一只燕子嗖地飞进柱廊里来,在装金的天棚下掠了一圈又向下飞,尖尖的翅膀差点触到了壁龛中铜像的脸,它飞到柱冠后面不见了,大概是想在那儿做窝吧。

现在彼拉多头脑清楚,如释重负。燕子飞翔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判词。意思是:绰号加利利拿撒勒人的流浪哲学家耶稣一案,经本督审理后,未发现犯罪要素。其中亦未见耶稣之行为与不久前耶路撒冷城中之骚乱有任何联系。流浪哲学家系精神病人。鉴此,地方长老会议对加利利拿撒勒人所作之死刑判决,本督不予核准。惟加利利拿撒勒人颠言妄语,恐或在耶城引起不安,本督着将其驱逐出城,押禁于地中海岸之斯特拉托的恺撒利亚,即总督府所在地。

这份判词只需向书记官口授就可以了。

这当儿那只燕子又呼的一声擦过总督大人的头顶,箭一般冲向喷泉的接水盘,飞到外面去了。总督抬眼望望犯人,只见阳光下的灰尘在他身边映出了一道火红的尘柱。

“他的事儿完了吗?”彼拉多问书记官。

“很遗憾,还没有,”书记官出乎意料地答道,又呈给彼拉多一张羊皮纸。

“还有什么?”彼拉多问,皱起了眉头。

彼拉多阅罢羊皮纸,脸色更难看了。不知是因为颈部和脸上充血紫胀,还是出了别的毛病,他的肤色由黄变褐,眼睛似乎也陷了下去。

大约还是充血的缘故,太阳穴里咚咚直响,总督的视觉也不大对劲了。他仿佛看见犯人的脑袋飘走了,又长出一颗新脑袋,这颗秃顶的新脑袋上戴着一顶边齿不多的金冠。前额上有个圆形伤口,皮肤溃烂,抹着药膏。没牙的瘪嘴上耷拉着一片难看的下唇。彼拉多觉得,阳台的粉红色圆柱、耶路撒冷城远处的和脚下花园那边的房屋,统统都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淹没在卡普里岛上花园的浓荫之中[10]。总督的听觉也开始作怪。他觉得远处响起了一阵低沉威严的号角声,分明听见一个鼻音很重的人傲慢地拖长声调说:“欺君罔上犯法……”

一些毫不相干的短暂而奇异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死了!”“他们死了!……”其中还夹杂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某某永生的念头,不知道为什么,这永生的念头令他苦恼万分。

彼拉多抖擞精神,驱散幻象,把视线重新集中到阳台上,于是他在面前又看到了犯人的眼睛。

“加利利拿撒勒人,我问你,”总督开口道,用奇怪的表情望着耶稣,他脸色威严,眼中却透出忧虑,“你议论过恺撒[11]吗?说!议论过?……还是……没有……议论过?”彼拉多把“没有”两个字拖得很长,超出了审判的许可,同时用眼光示意耶稣,似乎要他明白某种意思。

“说实话是轻松愉快的事,”犯人道。

“我不需要知道你说实话是否愉快,”彼拉多压低嗓子恶狠狠地说,“但你必须说实话,还要掂量好每一个字,如果你不想被处死,而且死得痛苦的话。”

谁也不知道这位犹太总督出了什么事。他居然举起一只手,像是在遮挡阳光,在这手盾的掩护下,向犯人使了个眼色,说:

“回答我,你认识一个叫加略人犹大的吗?你跟他说到恺撒了吗?如果是的,说了些什么?”

“是这么回事,”犯人乐意讲述事情的原委,“前天傍晚我在圣殿那儿结识了一位年轻人,他自称是加略城的犹大。他请我到下城区他的家里,请我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