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月初的时候,我们迎来了这一年的第一个周五。我在中央广场旁边的一个巨大的百货商店的儿童服饰区待了一整个早上,享受着圣诞节后的折扣,为侄子和侄女买礼物。我姐姐把他们的身高和体重传真给了我,还有可爱的让人心动的艾维尔德的右脚的脚印,亚拉的左脚脚印印在旁边,甚至比我的手还要小。在回家的路上,两手都拎满了购物袋的我在大学旁的一家有机熟食店停下,为晚餐买了一瓶红酒和一块蛋糕。

我在下午的时候穿好衣服、化了妆,搭地铁去上西区。我在第一一○街下车,向东往阿姆斯特丹大街走去。看门人问了我的名字,在简短的电话确认后,他为我叫了电梯。我坐上去,通向十八层。玛雅和吉迪的公寓门上有孩子用彩色蜡笔画的希伯来语和英语的指示牌:“欢迎!”我能听见屋内传出的Kaveret乐队旧日的精选集的声音。

门是开着的,伴随着歌声传入我耳朵的,还有谈话的片段,以及家常菜的香味。双胞胎中的一个站在门廊,穿着印有宇航员图案的睡衣。

“你好。”

他有着直直的、淡黄色的头发,一个发光的小鼻子,脸上还长着淡淡的雀斑。“你好。”他抬头看着我,带着馋嘴猫一样的微笑——两个门牙都不见了,他把两只小手都伸出来够我拎着的纸袋里露出的、包好的礼物。

“别,达利,甜心!”玛雅在他身后出现,用餐巾擦着手,“那不是给我们的。”双胞胎都遗传了她浅色的皮肤、浅色的头发和雀斑。她穿着灰色的便裤,瘦款蝙蝠袖毛衣,她的衣着完美地衬托了她绿色的眼睛。“嗨,莉雅特,快进来!”她喊道。

小男孩低下头,因为害羞和失望把头在妈妈的大腿上蹭来蹭去。

“你确定不介意?”我在我们亲吻的间隙问道,“我不能拒绝……”

玛雅把我的包接过去,掂了掂它的重量。“这没什么,”她保证说道,“你应该看看我从以色列带回来的那堆几乎够用两周的器具。”

那一周的早些时候,在她的第十五条留言之后,我在工作中给她回了电话道歉。他们邀请我一起在光明节点蜡烛,但是我没有去,然后我又逃过了新年前夜的派对。而现在,就在我尴尬地脱下大衣的时候,我再次道歉:“我买了一些酒和一个蛋糕,”但接着我就意识到我忘带那个熟食店的袋子了,“我把它们落在家了……”

“别担心。”她把我的大衣挂起来,指指桌子,“那儿什么都有。”

桌上摆着极其丰盛的12人份晚餐,就像我上次来过犹太新年时一样。白色的桌布上摆着加了葡萄干的辫子面包,很多瓶酒,色彩斑斓的沙拉。窗台上那对安息日烛台上点着的蜡烛反射在漆黑的玻璃上。

“哎呀,你好,年轻的女士!”吉迪带着一个伪装的惊讶表情欢迎了我,并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假装受到了伤害一样退了一步,“你跑哪儿去了?我们都见不到你!”他和玛雅一样都是40岁左右,他光头,有两条连着长的眉毛和深棕色的皮肤。在他的名牌牛仔衬衣和这些年在美国耳濡目染出的八面玲珑的性格之下,吉迪很有男子气概,和耶路撒冷人的温情,还有一种能立马激起人喜爱的中东气质。“那么,淘气的女孩,你都躲去哪儿啦?”他接着说道。

我再次开始道歉。我责怪工作,我在年底前必须上交的翻译稿。正说话时,我看到了亚埃尔和奥伦,我也和他们互相亲吻了彼此。亚埃尔的肚子比我上次见她时要大一些。她已经怀孕30周了。“是个男孩。”她说。另一对以色列夫妻——迪拉克和科比,坐在沙发椅上向我致意:“Shabbat Shalom.”

奥伦用自己的酒杯指着玛雅的弟弟:“你认识亚龙,对吗?”

我记起我和哈米是怎样在东村撞见他的。一天下午,我们漫步穿过汤普金广场。突然间,我在树和影子中认出了正在散步的亚龙和他的拉布拉多犬。我迅速挣脱了哈米的手,低下头。幸运的是,狗停下来去嗅多用电杆,亚龙忙着照看它。我们匆匆走过,哈米什么也没注意到,即使在我胡编了一个借口从他身边离开的时候,他也没看到我的不安。

吉迪仔细地观察着我:“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你做了些什么事……”

我的警戒线立马拉高了:“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四双期待的眼睛都转向我,“可能是因为你的头发……”

“没啊。”我的手无意识地伸高去摸我的头,然后又滑到我的脖子上,“我什么都没做。”

蜡烛还在燃烧着,在凝结了的蜡烛瀑布中,两星火苗散发出一种周日夜晚的温暖气息。我打开儿童房的门,他们在看电视。一个躺在床上,另一个瘫在地毯上。我瞥了一眼屏幕,“接着,我会追踪你,然后抓住你!”是一部关于兔子家族的卡通片。“因为你是我的小兔兔。”

“妈妈说你们需要去刷牙啦,”我告诉泰和莎,“她派我来告诉你们。”

泰闭上眼,把头埋进枕头。莎直接忽略了我。“如果你追我,”小兔兔甜甜地说,然后挑衅一样跳进小溪里,“那么,我就要变成河里的一条小鱼,游到很远的地方,离你远远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视线完全无法从屏幕上移开,然后我再次尝试:“拜托啦,我们走。”

“如果你是河里的一条小鱼,”兔子妈妈说,她现在划着一条小船,冷静地笑着,“那我就会成为一名渔夫,我会捕到你的。”

“哦,你在这儿呢。”我回头,看见亚龙正把阳台的玻璃门打开。当他看见我大衣上系着的围巾时,便意识到外面很冷,他说:“稍等。”然后把门关上,示意我等他一下。

也许他那天在公园里确实看见我了?也许他不想让我难堪,所以让手足无措的我不打招呼就离开?我们之前站在客厅里和吃晚餐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提到那次的事。晚饭时,他坐在我旁边,时不时地会用眼角看我一下。但是现在,只有我们俩,又远离其他人的时候,他要说什么?

再次猛吸一口烟,吐出烟圈后,我便意识到自己的负罪感毫无道理可言。毕竟,就算是他在那儿看到我们了,他也不可能认出哈米是阿拉伯人——要发现这个,他需要和哈米聊天,并听到他的口音。

“嗨,你好。”他再次出现在门口。

我向他挤出一个无辜又充满解脱感的、忧心忡忡的微笑,像是对那天做的补偿:“你也好呀。”

他在毛衣外面套了件灰色的、肘部有皮质补丁的大衣,拿着一杯威士忌:“你也想来一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