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4页)

之后,空气的沉重气氛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对话又重新开始。但我无法想象哈米和我一起在这间屋子里,被希伯来人团团围住,就像一个婴儿在以色列被退役军人包围,我无法想象他能不被焦虑所淹没。我控制不住地在脑海中描绘着我们刚一离开便汹涌而至的流言、八卦,那些戏谑、那些嗤笑将在门关上的那一刻迅速袭来,打破空气里原本的不安。

亚龙那一晚搭乘一辆出租车回了新泽西。他喝得太醉,无法开车,所以把车停在了钢琴吧附近的地方。我们一直在钢琴吧坐到过了午夜。那个钢琴家——一个大块头的黑人女子,梳着短发,戴着巨大的金色耳环,在弹奏时几乎全程闭着眼,偶尔会用沙哑的歌声配合自己的演奏。桌子上放着蜡烛、硬纸板啤酒杯垫,还有单枝的康乃馨插在细细的瓷瓶子中。我点了一杯红酒,亚龙叫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我们在车里聊过现在以色列的局势是多么恶劣,几乎每周都有巴士被炸飞。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又都承认我们是多么想念它,渴望着那里的阳光和大海。我们分享了对纽约冬天的厌恶,还有这个城市昂贵的物价。他说海法大学邀请他去教书,所以他在认真考虑早些赶回家,为下个学年做准备。

他终于在开车的时候变得自在了一些。对车的绝对掌控和握着的方向盘让他放松下来,并给予了他一种全新的男子气概。他眉间在放松下来之前有一道隐隐约约的皱纹,他开始用一种亲密的口气说话。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玛雅是老大。他哥哥和妻子还有三个小孩一起住在以色列南部的莫夏夫。“我的父母也在我的考量范围之内,我是说,在面对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这个简单、平庸的事实有道歉的必要,“他们不会再变年轻了,你知道。”

我惊奇地笑了起来:“这正是我妈妈今天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事。”

我那天早上打给妈妈时要比以往早一些,我一起床就给她打电话,想赶在喧闹的周五晚上家族聚会之前跟她聊聊天。她刚做完饭,听筒的背景里是广播的声音。

“哦,那个调子!”亚龙立马明白了,并在我开始哼唱古老的Reshet Gimel(1)秀的开场曲时与我一同哼唱。“我爱那……”

在遥远的家乡,有力的吉他声和主持人没完没了的软绵绵的声音传了过来:“这里,那里,”她在我妈妈关掉广播之前只来得及说,“还有每个地方。”

“哦,莉雅特!”我妈妈在听出我的声音之后立马开始温柔可亲地说起话来,“希望你长命百岁——我刚才正想你呢!”她大笑,“就在这一秒。”

这独特的声音立马绘制出了一幅绝妙而生动细致的图景:周五的下午,广播开着,我妈妈在厨房里忙进忙出;锅里的水煮开了,妈妈在料理食物,一个蛋糕刚刚出炉,蔬菜都在乖乖等着被切开。我能看见她在那里,黄昏渐渐浸染了窗户,厨房里有周末的报纸,还有一包包的杂货。妈妈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握着一个叉子。我能听到茄子在平底锅里发出“滋滋”的声音,我能闻到油烟的味道和大米饭的香气。我能靠她的一声轻哼分辨出,就是现在,她终于能休息一下,她会喝一小口速溶咖啡。咖啡是一个或两个小时之前泡的,早就凉了。我能看见那个玻璃马克杯里咖啡中淡淡的牛奶的痕迹,还有她脸上的表情。就算她在喝咖啡,和我聊着天,她依然很忙,她的眼睛已经在找下一个要干的活了。

我解释说自己一会儿要离开家,所以现在打电话。我说我要和一些即将要回以色列的朋友吃饭,他们会把礼物替我带给艾维尔德和亚拉。

“我想和你说什么来着?”她在告知我今晚的客人名单之后小声嘟囔,“哦,是的,我想起来了,亲爱的!我梦见你了,前天晚上。”

她梦见一个强盗从客厅的阳台上溜进了房间。在梦里,我们还住在霍德夏沙隆,她看见他穿过卧室的墙。“你知道吗?记得我们放在卧室的那台小电视吗?它就像一个监控摄像头,是黑白的,一个隐形摄影机。所以,我看见他爬进来,他背着双肩包,梳着长卷发……”

她打断了我含糊不清的回答——一个短促而震惊的喘息声从我嘴边不受控地溜出来——就像一个以示关心的表达。她温柔地笑了:“但没关系的,甜心,这是一个好梦。”

“它怎么会是好梦?”我咕哝着,突然失去了耐心,还感到愤怒,我吃惊地想到她心灵感应般的母亲的本能也许不知怎的让她在梦中见到了哈米,“还有,这说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嗯,听听你祖母是怎么说的,”她神神秘秘地回答道,“我问过她这种事,她说贼在梦里进入房间百分之百是一个预言。它是新郎马上就要到来的预兆,谢谢上帝。”

“哦,妈妈,真的?”

“你什么意思,哦,真的?莉雅特,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我和爸爸还会变年轻吗?”

“这是真的,时光飞逝,”亚龙在我们靠近中央广场时说,“不幸的是,我很晚才了解到这个现实,但他们正日益衰老。当我看见我妈妈的时候,我不能相信她已经变得那么老了。我爸爸也完全变了样子。他们都还保养得不错,相对来说,你知道。所以,和他们在一起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离他们近一些。每年见他们两次——那是什么?那什么也不是。”他瞥了我一眼,又害羞地转头看路,“什么?”

“没什么。”我耸耸肩,依然注视着他,“那很贴心。”

他露出一个浅笑,我也对着挡风玻璃笑了:“好吧,我觉得你是遇上了我每周最情绪化的时期。”

仪表盘上的表显示现在是10:30。有那么一阵,我一直在想我妈妈会放在加热过的盘子上的那一锅炖菜,还有煮得很老的鸡蛋和土豆,现在是那里清晨的5:30,食物已经被烤熟、摆盘,正在特拉维夫的公寓中冒着香气。我想着周六早上在我们昏沉沉、黑乎乎的屋子里弥漫着那种温馨、亲切的气味。那浓烈的气味中混合了霍伦特、蜡烛、香桃木和我爸爸从犹太教堂回家时买的天竺葵——爸爸在安息日祈福前会去教堂做祷告。我想起我在城里玩耍了一整晚回到家之后,这温馨的气味是怎样直冲我的鼻腔。我轻声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经过烛台——逝世周年纪念蜡烛是为了我的祖父母而点着的,路过我父母充满呼吸声的卧室。“是你吗,莉雅特?”“是的,是我,晚安。”

“有件事很奇怪,你知道吗?”我对亚龙说,一边仔细地在心里琢磨这个突然浮现的新想法,“因为时差的关系,就好像自从我来了这里之后,他们就一直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