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他是在周五下午刚过3点的时候打来的。我因为骑车穿过大马路而脸颊涨红、汗流浃背,正在大楼外锁上自己的自行车,打算上楼去往我新的公寓。

我之前在大学的附近看到了那张贴在树干上的告示:“价格合理,采光良好,安静的一居室,位于辰大道过去的一条单向小街。”当晚,我就在那间公寓里见到了房东——他们翻新了厨房,把它和客厅打通,浴室很宽敞,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遮住了阳台的窗户。我签下租契,写了12张远期支票,然后我们握了手。我预定了周日的搬家公司,那天我不用上班。早上9点的时候,他们开着卡车送来了我那些被存放了一年的行李和家具。我用了一整周的时间整理我的衣服和一些用品,整理、清扫公寓。当我在周五拿着杂货和为安息日准备的鲜花回到家时,邻居已经进入了安息日前的静谧。一种慵懒、无拘无束的休息日气氛充满了整个街道。一只灰色带着斑点的鸽子一动不动地卧在大楼外面,即使是在我小心地经过它,走进那寒冷、黑暗的大厅时也纹丝未动。

就在那时,我隐约地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也感到了从双肩包内传来的振动,甚至在我看见屏幕上闪烁着的“无法识别的号码”之前,我就知道这是哈米。他昨天就试着打给我来着,用他侄子的电话。他打了好几次,但是我周四的时候要从12点上课到下午5点,只在傍晚等公交车时才查看了自己的语音信箱。虽然我竖起耳朵听了好几遍那个留言,但依然完全没听清。他一定是在很开阔的地方说话的,一股很强的风将他的声音吞没,就像有人在他旁边猛晃一块厚布或者一块锡片。

我上车之后拨了沙迪的号码,但被转到语音信箱。我留言麻烦他转告哈米我打来过,明天会再试一次。但就跟我猜想的一样,甚至在我来得及放下袋子,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之前,他就挂断了。

空荡荡的大厅使我的包掉在地上的声音和塑料袋的摩挲声更大了,电话铃声也变得更响。通常,我看到屏幕上的“未识别号码”都是哈米从伽芬河的付费电话打来的。我直起身走向电梯旁的镜子,冲着自己的影像微笑,两颊通红,满头大汗。我充满期待地接起电话,声音在大厅中回响:“嗨,哈米克!”

这一次,电话中依然传来了奇怪的噪声:“你好?”他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而且时断时续,像是跨过了海。“你好?”我能听见他背后一阵喧闹的人声,还有钟在报时。

“那是什么?你在哪儿?”我抬高音量,更加紧张了,“我几乎听不到。”

门口的鸽子在我的回声中动了动,我从镜子里看见它拍打着翅膀飞进无花果树的阴影里。

“莉雅特?你好,莉雅特?”

我的表情变得沉重了。镜中,我的影像上飘过一阵不安,我眨眨眼。“莉雅特,”他叫我,不是Bazi。但他一直是叫我Bazi的,甚至在他把我介绍给别人的时候。但现在是这般奇怪的、生疏的一本正经,他背后的声音,他声音中的急迫——一种陌生的焦虑让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我立马想到他一定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在一个检查站被捕?被士兵包围?我的心狂跳,我上上下下地看着楼梯,觉得他一定是遇到麻烦了。一个胡乱的、噩梦般的、令人痉挛的想法冲进我心里:我也许也有麻烦了,因为他的缘故。

“发生什么了?你是不是——”

“莉雅特,我需要……”

他听着很遥远,又充满忧虑,就像个陌生人。

“怎么了?你还好——”

“你能先听我说一下吗?”

然后突然之间,就像刹车发出尖叫声,我带着一颗逐渐下沉的心意识到那不是哈米。电话的那一头并不是他,这个在喧闹声中与我说话的是他哥哥瓦西姆。

自从那晚在特里贝卡餐厅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是打来道歉的,因为那一次他把我逼哭了,所以现在保持镇静和听上去坚定在此刻对我来说很重要。

“好的,瓦西姆,你好,”我清清喉咙,换了语气,“你好吗?”

但是,我的双眼正疑惑地眯着,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神情从镜子里看着自己。那只灰鸽子又回来了,当我转身背对着镜子时,我看见它再次扑腾过大门。

“我是从舍内菲尔德打来的,从机场。”

这就解释了嘈杂的背景和报时的广播,但依然没有说明他为什么会打给我,或者他为什么会在机场。我有一个愚蠢的、令人难以信服的想法,那就是他想和我分享一个秘密,他在为哈米准备一个惊喜。

“我在回家的路上,回拉马拉。”他说。

“家?”有一部分的我依然蒙着,还在跟哈米说话——他们的声音太像、太令人迷惑了,像是那部分的我还不肯放弃这就是哈米在说话的可能性。

“是的。你能听清我说的话吗,莉雅特?”

“那太棒了。哈——”

但我觉着不太对劲,什么事不对了。他到底为什么打给我?他是从哪儿得到我的电话号码的?

“这就是我打给你——”

“哈米知道吗?他会非常开——”

“莉雅特,哈米——”

“心的,知道你要回去的话。”

在那之后,我吓人地尖叫了起来。他们说我叫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所有的邻居都跑来了楼梯井。但在那些时刻,我脑中只有回声滚过,一千声刺耳的尖叫,哔哔响的嘈杂声也同时大作起来。我感觉到自己的头裂开了。我还觉得,我的腿不听使唤了,原来是楼梯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口黑井。我因为太受打击而跌倒在地。接着,因为恐慌而啜泣、而颤抖、而失去了听觉。心中还有愧疚的呐喊,也许是因为在对话的一开始,我想象到的逮捕,在我以为那是被一群士兵围在检查站的哈米时。也许那就是我对瓦西姆现在说的话已经有了自己解释的部分理由,瓦西姆的声音哑了。这些是我在那些时刻唯一可以想到的原因——哈米中枪了,我们的士兵杀了他。那是我第一个、瞬时出现的猜想。

那是浮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还有所有我看过的新闻播报的总和,那些破碎的画面中动荡的场景和那些疯狂的行动:有手榴弹、坦克,戴着头盔的士兵装备着半自动手枪,戴着面具的脸,燃烧弹,着火的轮胎……我看见救护车闪着车灯,伤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女人们在哭,老婆婆在哀号,愤怒的男人们在街上送葬。除了在此刻、在这特别的新闻放送中,在我潜意识的画面里,全都是令人惊惧万分的切身体验:那具躺在石堆里、七零八落地摊在街上的尸体是哈米的。那个躺在担架上已无生命迹象、正被推进救护车的人——是哈米。那个女人在哀悼着的、裹在寿衣里被愤怒的民众扛起来游街的人——也是哈米。他们都是哈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