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配餐室和雨中的游泳池

我和赳赳一起搬来这个家,是在一个被雾笼罩的初冬的早晨。说是搬家,其实全部家当只有一个旧衣柜、一张写字台和几个纸箱子的东西,非常简单。

哐当哐当,我坐在檐廊上目送着小卡车消失在晨雾中。赳赳为了熟悉新家的气味,用鼻子嗅着走廊、水泥墙和玄关的玻璃门,不时地抬起小脑袋,哼哼着什么。

晨雾朝着一个方向缓缓地流动着,清澈透明,并不是那种包裹住一切风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浓雾。仿佛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一层清凉的薄纱。

我靠着纸箱,久久地眺望雾霭,一直看着它渐渐变成了一滴滴乳白色的水滴。赳赳闻味儿闻累了,蜷缩在我的脚边。我感到背上发冷,撕开背靠着的纸箱上的胶带,从里面拽出一件开襟毛衣披上。一只小鸟笔直地穿过晨雾,飞上高空不见了。

最先看上这个房子的是他。

“旧了点吧?”

我摸着油漆已经剥落的防雨门说道。

“再怎么旧,看着还是很结实的嘛。”

他抬头看着粗大的柱子说道,那柱子黑亮黑亮的。确实,房子盖得很结实。

“煤气灶和热水器都太过时了。”

我试着扭了两三下煤气灶的开关,咔咔,只发出几声空响。厨房贴着瓷砖,擦得很干净。但是瓷砖多处残缺,裸露出里面的水泥,看上去就像精确计算出来的几何图形。

“这个不错,是德国制造。真是少见啊,居然是外国造的,样式还特别古典呢。”

他把视线转向不动产的女办事员。女办事员使劲点着头说道:

“您说得对,这煤气灶是十年前住在这里的德国留学生留下的,是地道的德国货。”

她说“德国”这个词时,特别用力。

“那就不用担心了,不容易出毛病的。”

他微笑着说道。

我们依次看了卧室、浴室和客厅,还查看了门的开合状况、自来水管的锈蚀程度以及电源插头的数量。一共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每个房间都很小巧,收拾得很干净。最后我们来到檐廊,他环顾着窗户外面的院子说道:

“好的,就要这个房子吧。这儿的话,赳赳也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院子里很荒凉,花坛里是空的,花盆里也是空的,没有任何人为加工的痕迹,只有三叶草繁盛而茂密。

“是啊,能和赳赳一起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我答道。

那个女办事员立刻高兴地向我们鞠了一个躬:“太谢谢了。”

搬新家,赳赳是必须带过来的最重要的东西,除了它之外,没有任何必须要准备的。这是一桩被所有人反对的婚事,也只好如此了。

我们一提“结婚”这两个字,别人的脸色就会立刻阴沉下来,沉默不语。然后,他们考虑着措辞,小心地说:“这种事,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不看好的理由简单而庸俗。他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连续考了十年司法考试但次次落榜,还患有高血压和偏头痛。而且,我们俩岁数相差太大,还都特别穷。

赳赳打了个哈欠。它卷曲的尾巴尖好像被雾打湿了,黑色和茶色相间的稀疏的毛湿漉漉地压在三叶草上。不知何时,雾已开始散去,微弱的阳光洒了下来。

我把目光转向堆放着的纸箱,想着该从哪儿开始着手整理。窗帘需要更换,厕所里要贴墙纸,壁橱里要铺防虫纸,等等。这个旧房子有着干不完的活。三周后,我们要举行只有两个人的结婚仪式。仪式后他就会搬来住。在这之前,我必须做完所有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不过,现在我只想看雾。没有必要着急,我要尽情地享受最后三周单身生活的乐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用手指尖抓着赳赳的脖子,赳赳身上很热乎。

第二天下起了雨。

早晨醒来后,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细细的雨丝没完没了地洒落在窗玻璃上。对面的住家、电线杆和赳赳的小木屋都乖乖地待在雨中。除了流淌的雨水之外,窗户对面看不到任何移动的东西。

整理纸箱几乎没有什么进展。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读起那些陈年旧信,或是一页一页地翻看影集,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了。想吃点什么,但是厨房用具和餐具都不全,不能做什么像样的饭菜。外面下着雨,也懒得出去买东西。于是,我烧了一壶开水,冲了一包即食汤,吃了些紧急时食用的干面包。德国造的煤气灶果然非常好用。

还未习惯的屋里陈设,还有干巴巴的面包触感,使得外面的雨声听起来特别清晰。我想要听到他的声音,可是家里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立体声音响。无奈之下,我只好抱起了趴在大门口睡觉的赳赳。赳赳受宠若惊地扭着身子,高兴地摇着尾巴。

我决定下午重新油漆浴室。和其他房间一样,浴室也很紧凑,只有一个搪瓷浴盆、银色的水龙头和一个毛巾架。尽管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窄小。也许是因为顶棚高,还有一个大窗户的缘故吧。

我猜以前德国留学生住在这里的时候,浴室也许是非常浪漫的粉红色。因为瓷砖的边角上还隐约留有粉红色的痕迹。不过长时间受到热气和肥皂水的侵袭,那颜色基本上看不出来了。

我换了一件旧衣服,再在外面套上雨衣,戴上橡皮手套,打开了换气扇,把窗户完全敞开。外面还在下雨。

往墙上刷漆比想象的要容易得多,眼看着浴室就变得光鲜了起来。雨点不时飘进来,打在刚刚刷过的墙上。我埋头刷着,注意着不要涂花了。

差不多刷到一半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家的门铃声,吓了一大跳。门铃声就像动物的哀嚎一般,特别刺耳。

开门一看,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和一个三十多岁、像是小孩父亲的男人。两人都穿着透明的雨衣,戴着帽子。他们的雨衣湿漉漉的,滴答滴答地淌着水。我赶紧把自己身上溅了粉红色油漆的雨衣脱了下来。

“下雨天贸然来打搅您,真是对不起。”

那个男人突然开口说道,没有说明事由,也没有通报姓名,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您是最近搬来的吗?”

“是啊。”

我含糊地回答。

“这一带靠近海边,既安静又安全,很适合居住。”

那个男人看着卧在地上的赳赳说道。

小孩紧紧地拉着父亲的左手,乖乖地站着。他的黄色雨靴上沾满了水珠,那是一双玩具似的小雨靴。沉默了片刻后,男人突然问道:“您现在有什么难处吗?”

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我意识到他是某宗教的布道员。这类造访者往往选择天气不好的日子,而且还带个小孩子,每次都让我感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