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

我意识到那个声音的存在,并非很久以前,但若说是最近的事,又无法断言。在那条连接过去的时间的感觉带上,不知怎么,有一个地方总是很模糊。它,就悄无声息地栖息在那里。有时我会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在倾听那个声音。它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来的,我不清楚。它总是不期而至,就如同在透明培养皿里的培养液中的微生物,突然间描绘出精妙的斑点花纹一样。

也不是随时随地或者想听的时候就能听到的,只有在某个特定的瞬间才能听到那声音。坐在末班公交车上眺望街景的时候,我听到过;在冷清的博物馆门口,从脸色阴郁的低着头的女人手中接过入场券的时候,我听到过。它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不请自来。

只有一点是共通的:每当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我往往在心里回想某个特殊的地方,同时还伴随着微微的心痛。那里有一栋破旧的学生宿舍,宿舍是普通的钢筋水泥制的三层小楼。从宿舍楼暗淡的窗户玻璃、发黄的窗帘和四处裂缝的外墙,就可知它已经相当破旧了。虽说是学生宿舍,却看不到任何能够让人联想到学生的东西,比如摩托车、网球拍、旅游鞋等等。只有楼房的轮廓清晰地坐落在那里。

不过,它又不同于一般的废墟。因为我真切地感觉到那栋已经开始风化的水泥建筑里还有着人的气息。是的,有热乎乎的气息和节奏静静地渗入我的皮肤里。

我离开学生宿舍已有六年多了,现在还能这般清晰地回想起来,正是由于那个总是突如其来的声音。

它只存在于我回想到学生宿舍的极短的瞬间。那时,我的脑海里变得像茫茫雪原一样纯白,那个声音就在万里云霄之外的天际轻轻地回响。其实,能否把它叫作声音,我自己也没有自信。也许称之为“震动”“水流”“痛楚”什么的,更贴切一些。无论怎样动员我所有的神经,都没能捕获它的真面目。

总之,关于那个声音,无论是其源头、音色还是声响,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因此我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形容。但有时候因为它太模糊不清,令我心生惧怕,就想着好歹找个东西来比喻一番。就像一枚硬币沉入了冬天的喷水池池底,它与一滴水碰撞发出的微乎其微的声音;就像从旋转木马下来后,淋巴液在耳朵深处的蜗牛管中鼓动的声音;就像恋人打来的电话挂断后,暗夜从自己握着听筒的手中流过的声音……可是,即便我这样比喻,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我所听到的那个声音呢?

在一个冷风飕飕的初春下午,表弟出乎意料地给我打来了电话。

“那个,突然给你打电话,真是不好意思。”

我一开始竟没有听出对方是谁。

“已经十五年没见了,你也许已经不记得我了。小时候,你很喜欢我的。”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紧张,好像不知该如何来介绍自己。

“我是每年元旦和暑假,在乡下奶奶家,你常常带着一起玩儿的表弟……”

说到这儿,我终于想起了他。

“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没想到是表弟的电话,我吃了一惊。

“是啊。”

表弟好像放了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又用恭敬的口吻说道:

“今天打电话,是想求你一件事。”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状况。和我岁数相差很多的表弟,十五年没有来往,现在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事求我,一时半会儿还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我能帮他什么忙,没办法,我只能等着表弟开口了。

“是这样,今年四月份我要上大学了。”

“哟,你都这么大了!”

我不由得叫了起来。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只有四岁。

“因此我需要找个住的地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特别着急。所以,就想到来求你帮忙。”

“我吗?”

“是的,我记得你曾经住过一个很不错的学生宿舍。”

听他这么说,我不得不再追溯一下往事了。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在学生宿舍度过的四年,已经被我置于非常遥远的过去,就和跟表弟一起玩的记忆一样。

“没想到我住学生宿舍的事,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嗯。虽说和你没什么联系,但从亲戚的议论中,还是会听到一些消息的。”

表弟回答道。

的确,那里也许是一个不错的学生宿舍。不拘泥于特定的思想、方针和规则,漂散着某种守旧而平静的气息。不仅如此,房东似乎连利润都不在乎,租金便宜得叫人不敢相信。

运营那个学生宿舍的,既不是企业,也不是法人,是个人。所以称为出租屋,也许更合适一些。但是,那里又的确是个学生宿舍。大厅有着高高的天花板,沿着走廊墙壁装有暖气管,院子里有一个用砖砌成的小花坛……所有的配置都和“学生宿舍”这个词语非常吻合。要是换了“出租屋”之类的词语,我可回想不起这些景象来。

“不过,宿舍离车站很远,房间又小又旧,而且我毕业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首先列举了一大堆不好的地方。

“没关系的,我不在乎这些。因为我没有钱啊。”

表弟直率地说道。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就病死了——这也许成了我们表姐弟疏远的缘由。所以,他在意花费多少也是很自然的。

“我明白了。从花费方面考虑,那里无疑是首选了。好的,你就放心吧。”

“是吗?”

表弟欣喜地说道。

“我回头跟它联系一下。那里常年空着好几个房间,不太旺。所以,我想你不会住不进去的。就怕太便宜,它可能已经倒闭了。这样吧,在你找到住处前,先住在我家好了。你随时可以来东京。”

“谢谢你。”

我感觉到电话那边的表弟在微笑。

就这样,我又和学生宿舍发生了关联。

首先,我要给学生宿舍打个电话,但是电话号码早忘了。只得怀着不安的心情,翻开按职业分类的电话号码簿。这么小的学生宿舍,能不能查到呢?没想到它还真的登在电话号码簿上了。在诸如“设施非常完备,有空调、安全防范设备、健身设施、隔音钢琴室等等。房间均带浴室、卫生间、电话、抽水马桶。环境优美,位于绿地环抱的街心”这类花里胡哨的广告之中,我发现了宿舍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先生。他既是宿舍的经营者,也是住在宿舍里的管理人。我们这些住宿生一向都叫他先生。

“我是在您那里住了四年、六年前毕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