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第2/10页)

我一通报自己的姓名,先生马上就想起了我。

他说话的腔调一点也没有变。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腔调与他的形象牢牢地连接在一起,存在我的记忆中,所以听到他毫无变化的声音,我就放心了。他一边像深呼吸似的慢慢地吞吐着气息,一边用嘶哑的嗓音说话,让人感觉虚无缥缈。我甚至担心自己会被带进他的气息的深渊。

“是这样,我有一个今年春天上大学的表弟,在找住的地方。我想让他去您那里住,不知行不行?”

我简短地说明了情况。

“是这样啊……”

先生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

他还是欲言又止。

“是不是宿舍关门了?”

“倒是没有关门,宿舍现在还在。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住的地方,所以,只要我还住在这儿,宿舍就在运转。”

他在说“运转”这个词的时候,特别用力。

“只是运转的形式或者说状况,和你住宿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您是说‘状况’吗?”

“对,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解释,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总之,现在处于复杂而困难的状况中。”

电话那边的先生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听着那咳嗽声,我在心里想:学生宿舍到底陷入了怎样复杂而困难的状况呢?

“我说一下具体的情况吧。首先,现在住宿的学生少得可怜。你住宿的时候虽说空房间也不少,但总还行,现在比那时候可差得远了。所以,食堂开不了伙了。你还记得在厨房干活的那个厨师吗?”

我一边回忆在狭长的厨房里默默干活的厨师,一边回答“记得”。

“我已经把他辞退了,非常可惜,他做饭那么好。还有,澡堂也不能每天烧水了,只能隔天烧一次。洗衣店和酒馆的人也不来揽活了。赏花郊游和圣诞节晚会等宿舍的一切活动都停止了。”

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这些变化,对宿舍的经营也没有多大的影响啊。谈不上多么复杂,或是多么困难吧?”

我很想给他鼓把劲儿。

“对,你说得没错。这种具体的变化本身没有任何影响。我刚才说的只不过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最表层的情况,就跟头盖骨差不多。问题的本质隐藏在大脑最里面的小脑的最里面的松果体的最里面的脑髓里。”

先生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语说道。我一边回想小学理科教科书上的?大脑的构造?,一边想象着学生宿舍目前所处的状况,却没有成功。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总之,这个学生宿舍正在发生特殊的变化。但是,它还不至于接收不了像你表弟这样希望住到宿舍来的人。所以,请不用顾虑,叫你表弟来吧。我很高兴你还没忘记这个学生宿舍。请转告你表弟,来的时候记得带上户口本复印件和大学入学证明,对了,还需要保证人的签名。”

“我知道了。”

我依然不太明白,点着头放下了电话。

那年春天,三天两头儿的阴天。每天,天空仿佛都被关在冰冷的毛玻璃里似的。公园里的跷跷板、车站广场的花卉钟以及车库里的汽车都蒙上了一层暗淡之色。这个城市一直未能摆脱冬天的阴影。

我的生活也被卷进了这种季节的瘀滞之中,在同一个地方来回地打转。早晨睁开眼睛后,继续赖在床上消磨时间;好不容易起来后,简单做一点早饭吃;整个白天,我几乎都在做拼布手工,那也不过是把碎布头摆满一桌子,然后把它们一块块地缝起来而已;晚饭随便凑合一顿;晚饭后看一个晚上的电视。没有任何约会,没有限期完成什么的压力,也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日复一日,我打发着时间,犹如被水泡发了似的无聊时间。

眼下我还不必为各种生活琐事而烦恼操劳,也算是被“判了缓刑”。丈夫为铺设海底油田的输油管道去了瑞典,等到那里的生活都安排好之后,他会接我过去。在此之前,我就在日本待着。于是,我就像蚕一样将自己封闭在这突然降临的时间真空里。

瑞典是什么样的地方呢?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不安。对于瑞典的食品、瑞典的电视节目、瑞典人的长相,我都一无所知。每当想到以后必须移居到那个人生地不熟的抽象的地方时,我就在心里希望现在的缓刑期能再延长一点。

一天夜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我长这么大从未听到过如此巨大的雷声,起初还以为自己在做白日梦呢。几道闪电划过群青色的夜空,随即听到类似玻璃窗柜翻倒在地的稀里哗啦的刺耳声音。从远处袭来的雷鸣在屋顶上空炸裂,不等消失,紧接着又炸开了第二个。接连不断的雷声很近,听上去似乎用手就能抓到一样。

暴风雨无止无休。我躺在床上盯着漆黑的夜空,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海底。屏住呼吸细看,才看到漆黑的夜空也在微微地颤抖。夜空中,无数黑暗的粒子胆怯地相互碰撞着。我虽是一个人在家,但一点不害怕。被暴风雨包围着,反倒感到了心情平静。那是自己将被送往远方的一种安宁。我恍惚觉得,这场暴风雨将把我带到遥远的地方,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抵达的遥远的地方。不过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是一个风平浪静、无比清澈的所在。我侧耳倾听着风雨声,凝视着黑暗的夜空,想看清楚那个遥远的地方。

暴风雨后的第二天,表弟来了。

“你来了,欢迎。”

我好久没和他这种年龄的年轻人说过话了,所以,寒暄之后就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给你添麻烦了。”

表弟慢慢低了下头。

他长高了很多。脖子、手臂和手指的线条很舒展,肌肉匀称,比例良好,深深地映在我的眼里。但是,令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微笑。他一边用左手食指托住银色的眼镜框,一边低头微笑,从左手的缝隙里漏出轻柔的气息。那确实是微笑,但由于他垂着眼帘,看起来又像长长的叹息。每当表弟微笑的时候,我就不由得盯着他看,不愿漏掉任何细微的表情。

我们断断续续地开始了交谈。谈到了他母亲的近况,他从四岁到十八岁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以及我丈夫不在国内的原因。

开始的时候,每段对话间都隔着长长的沉默,令人不堪忍受,以至于我会经常毫无缘由地“嗯、嗯”点头,或者假装咳嗽两声。当话题转到在乡下老家度过的童年时光时,我的话终于也渐渐多了起来。尤其令人吃惊的是,我和表弟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他都记得格外清楚——很多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情节虽然是空白,但是一个个场景的色彩却鲜明地印刻在他的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