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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沙滩上随处走着。孩提时代,我常和邻居孩子来这里,翻看海水冲刷沿岸后残留的东西——锡罐、塑胶球、瓶子、塑胶拖鞋、晒衣夹、电灯泡、塑胶娃娃——从这些宝物中找寻神奇护身符。有了这闪亮的新玩意儿,别人就无法看穿我们。受到那本书的启发,这一瞬间,我有了新的体认。现在,假如能够挖出并端详存在于我旧世界的任何东西,那么它们应该可以被转化为小朋友最爱找寻的神奇宝贝。同时我又非常困扰,感觉那本书把我隔绝于世界之外。我觉得漆黑的海面会突然上涨,把我拉入其中,吞噬我。我被焦虑包围,开始快步行走,并不是想藉由自己的每一步观察新世界渐渐成形的过程,而是想快点回到我的书房,与那本书独处。我的步行几乎变成奔跑,想像自己是由那本书散发的光芒所创造的人物。我的心情因而和缓下来。

父亲有个年纪相仿、同在国家铁路局工作多年、甚至晋升稽查员的好朋友,他在《铁路》杂志上为铁道迷写文章。除此之外,他还绘制儿童连环画册,出版一系列《儿童冒险故事周刊》。当时,我经常在下课后狂奔回家,只为了一头栽进“铁路人”雷夫奇叔叔送我的《彼得与伯提夫》或《卡莫游美国》等漫画书的世界,但这些童书总有一天会有结局。最后一页的“结束”大字,就像电影片尾一样,也是“The End”六个字母。我不但走到这个国度的出境口,而且不舍离去;更伤心的,是得知这神奇的王国只是雷夫奇叔叔信手捏造。

相反地,那本我想再读的书所有内容都是真的,所以我把它藏在心中,所以我飞奔而过的潮湿街道感觉并不真实,反而像是我被罚写的无聊作业。毕竟,似乎对我来说,那本书揭示了我存在的意义。

我穿越铁轨,再度绕过清真寺。差点跺进烂泥坑时,我跳开,脚下一滑,一跤摔倒,一边膝盖撞上泥泞的人行道。我立刻爬起身,打算上路。

“老天,孩子啊,你差点跌了个狗吃屎!”一个看见我摔倒的大胡子老头说:“有没有受伤?”

“有,”我说:“我父亲昨天死了。我们今天埋了他,他是个大烂人;他酗酒,打我妈妈,还不要我们。这几年,我住在华伦巴格。”

华伦巴格!我是怎么搞的,怎么会想出这个小镇的名字?这老头可能被我的谎话骗了,但我立刻确信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只能不断对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书中的世界是真实的!”我无从知悉,到底是什么促使我说出这番话,是因为我编的谎言,还是那本书,或者是那老头茫然的神情?但是,我真的很害怕。

为什么呢?

我听说有些人读了一本书之后,整个人为之崩溃。我还读到一篇报导,有人在某个夜晚读了一本名为《哲学之基本原则》的书,他完全同意书中的见解,第二天便加入“无产阶级革命先遣部队”,才过三天就因为抢银行被捕,最后吃上十年牢饭。另外,我听说有些彻夜阅读《伊斯兰教与新信仰》或《背弃西化》这类书的人,马上放下声色犬马,皈依真主,坐在浸泡玫瑰香水的冰冷毯子上,坚毅地准备迎接尚未降临的五十年来生。我甚至遇到一个因为读了《爱让你自由》或《了解自我》这类标题的书籍而感动得不能自己的人,虽然这些人相信占星术,却都纯真地说:“一夜之间,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

这本书带来的改变,在我脑中浮现可怖的景象,但下面的情节我甚至没想过:我害怕孤独。我怕自己这样的笨蛋最后非常可能做一些傻事,例如误解那本书、太过肤浅,或可能还不够浅薄、变得特立独行、在爱河中淹没;我也许知道那个世界的秘密但终其一生却可笑地对一点也没兴趣的人解说这个秘密的个中奥妙、身陷囹圄、被当成疯子、终于了解这世界比想像中更残酷,还有,没办法让美女爱上我。如果书的内容千真万确,如果人生就像我在书中读到的一样,如果书中的世界可能存在,那么你不可能理解,人们为何需要祈祷,为何人们在咖啡馆废话连篇、虚掷人生,为何大家晚上要坐在电视前而不是无聊致死。你也不能理解,为何人们不愿意把窗帘完全拉上,只为了一旦街上有什么好玩的事发生(比如一辆呼啸而过的汽车、一匹马的嘶鸣或一个酒鬼在街上洒泼),可以趁机偷看。

我弄不清究竟过了多久,才领悟到自己站在铁路人雷夫奇叔叔的住家前,透过虚掩的窗帘,抬头凝望他位于二楼的公寓。或许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然领会到这点,所以在跨入新人生的前夕,直觉地前来向他致意。我脑中浮现一个古怪的愿望,想把最后一次与父亲来这里拜访时看过的东西,看得更仔细些。鸟笼里的金丝雀、墙上的气压计、精心镶在相框里的火车照片、摆设甘露酒的橱柜、迷你火车车厢、一个银制糖果盘、车掌的打票机、陈列在柜子中央的铁路服务奖章,还有摆在柜子另一头的约四、五十本书,一只没用过的俄式茶壶放在书上,另外还有桌上的纸牌……透过半开的窗帘,我看见电视萤幕,而非电视“机”发出的闪光。

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决心突然袭向我,激励我爬上环绕前院的那堵墙,从那里不但可以瞧见雷夫奇寡妻正在观赏的电视,还能看到她的头。她坐在亡夫的摇椅上,和我母亲一样,低头弓着双肩、以四十五度角对着电视;不同的是,我母亲一边编织一边看节目,而婶婶只顾着吞云吐雾。

父亲去年心脏病突发病逝,雷夫奇叔叔比他早一年离开人世,但雷夫奇叔叔并不是因为自然因素辞世。一天傍晚,前往咖啡馆的路上,他似乎受枪击而亡;凶手逍遥法外。有人说是桃色纠纷,但在父亲活着的最后一年,他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雷夫奇夫妇膝下没有子女。

午夜过后,母亲早已入睡,我直挺挺地坐在桌旁,一点一滴,热情又全神贯注地凝神望着支在肘间的那本书。我不再把周遭的环境视为我认同的一切——附近和这城市已经熄灭的灯火;飘着哀愁、潮湿空旷的街头;卖小米汁[3]的小贩最后一次穿过巷弄的叫卖声;一对乌鸦生嫩的鸣叫;最后一班通勤列车驶离许久之后,货运火车在铁轨上发出的令人勉强忍受的隆隆声——我全部放弃了,把自己完全投入那本书涌现的亮光中。过去组成我生命与期望的一切——午餐、电影、同学、日报、汽水、足球赛、书桌、渡船、漂亮小妞、快乐的美梦、未来的情人、妻子、办公桌、清晨、早餐、巴士车票、微不足道的顾虑、没做完的统计作业、旧长裤、脸孔、睡衣、夜晚、用来自慰的杂志、我的香烟,甚至最忠于我、被遗忘却总是耐心以待的床铺——全部从我的脑海中溜走。我发现,自己身在一片灯火通明的土地上,茫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