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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的紫色壁纸,让我想起地图。屋角的电热器是维苏威公司出品,今晚稍早我还和它的经销商碰过面。我对面墙壁的水槽里,水龙头正在滴水。衣柜门半开,门上的镜子映照出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桌和立在案头的小台灯。灯光柔柔地落在熟睡的嘉娜身上,她没脱掉满是尘土的外套,就和衣倒在印有紫色叶片的床单上。

她的淡棕秀发变得比较像红褐色,我怎么没注意到那道红色的强光?

我想,我还是忽略了很多事。我的脑袋顿时一亮,像我们下车喝汤的餐馆一样灯火通明,同时思路也如餐馆内部乱成一团。令人烦心的思绪与困惑在心中交错,一如脑中一辆辆驶过街道岔口餐馆的虚构卡车,不停更换齿轮,喷吐着气。当下我听见躺在身后的梦中情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在梦中与另一个人相会。

快躺在她身旁,把她揽入怀中吧!经历这么久的相处,肉体情不自禁地渴望对方。那个妙医师究竟是何方神圣?当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欲念,回望她漂亮的双腿,我记得,我的兄弟们(兄弟们啊,兄弟们!),那双美腿正在这静谧的夜晚密谋大计,埋伏以待我入瓮。一只飞蛾自窗外的沉静世界飞入,绕着灯泡飞舞,最后痛苦地化为碎碎片片。给她一个猛烈、深长的吻,直到我俩都欲火焚身吧。我是不是听到音乐声?还是应观众要求,我的脑袋里正在演奏一首名为〈夜的呼唤〉的乐章?每个年纪和我相仿、欲求不满的血性青年都很清楚,夜的呼唤充其量就是发现自己躲在漆黑的陋巷,与一群同样绝望、深陷相同困局的可怜虫痛苦地哀号,恣意谩骂他人,自制足以把自个儿炸死的炸弹——怜悯我们,噢,天使——诅咒那些和国际阴谋挂勾、连累我们如此悲惨苟活的人。我确信,关于上述行为的传闻,总结来说就叫作“历史”。

我看着嘉娜的睡姿足足半小时,或者有四十五分钟吧,好啦,好啦,最多就看一小时而已。我开门走出去,锁上门,把钥匙收进口袋。我的嘉娜留在屋内,而我却被拒绝,惨遭放逐。

在街上到处乱走,然后回屋里拥抱她吧。抽根烟,回屋里去拥抱她吧。找间还营业的店家,喝个烂醉,鼓起勇气,回屋里拥抱她吧。

我步下楼梯,那群在夜里出没的阴谋分子扑向我。“那么你就是阿里·卡拉,”其中一人说道:“恭喜你一路来到这里,你真年轻。”“加入我们吧。”第二个暴徒说。他们几乎一般年纪,一样身高,打着同样的窄领带、穿着相同的黑外套。“等明天开始骚动,我们就会让你知道有啥大事发生。”

他们手上拿着烟,火红的烟头像枪口一样对着我的额头。“我们不是有意让你受到惊吓。”他们挑衅地笑道。第一个人说:“只是给你一点小警告。”我看得出来,他们正在这深夜里策动散布流言的勾当,先行待命着,免得措手不及。

我们走上街,鹳鸟不再居高俯视。我们走过那间陈设酒瓶与填充老鼠的商家,步入一条暗巷;没走几步,一扇门打开,一股浓烈的茴香酒气味从小酒馆传来。我们坐在一张铺着污秽油布的桌旁,大伙儿喝着茴香酒,很快酒过两巡——一醉解千愁吧!拜托——我对新朋友们便略知一二,也学到一些关于人生与快乐的道理。

第一位与我攀谈的家伙,姑且称他西特奇先生吧,是来自赛迪真的啤酒商人。他以自己的故事为例,对我解释他的职业没有和其信念矛盾。他说,如果仔细思考就知道,因为事实摆在眼前,啤酒不是茴香酒那种酒类。他点了一瓶以弗所啤酒,将之倒入杯中,证明冒出的泡沫不过是碳酸盐。第二位兄弟对二难推论、感性及区分差异等话题不太留意,因为他是缝纫机经销商,选择直刺要害,像个深夜时分喝醉睡昏头、结果盲目撞上电线杆的卡车司机。

这里充满了祥和,在这个安宁小镇上,平静的气氛洋溢在这间小酒馆里。我们三个信念十足的好哥儿们,此时此刻体会同桌共饮的缘分。当我们思量已经发生及明天或许会降临在自身上的每件事,非常清楚眼前这存在于我们辉煌过往,以及可怕悲惨未来之间的非常时刻,真是弥足珍贵。我们起誓,彼此要开诚布公,不打诳语。我们互相拥抱亲吻。我们笑中带泪。我们称颂世界与生命的庄严伟大。我们为这场疯狂商人派对举杯,顺便敬酒馆里警觉的破坏分子同志。本质上,这就是人生;不是全然否定,不是身在天堂或地狱。就在这里,就在当下,就在此刻,生命散发炫目的光采。哪个疯子胆敢反抗我们?哪儿来的白痴敢看扁我们?谁有权说我们是可怜虫、卑鄙的人渣?我们不打算住在伊斯坦堡,也没意愿居于巴黎或纽约。就让大城市的那些人,尽情在迪斯可舞厅狂舞,猛力挥霍金钱,住进摩天大楼,享用超音速的高档交通工具吧。就让他们听自个儿的广播,看自己的彩色电视,嘿,我们也有自己的广播和电视不是吗?但我们拥有一样他们不具备的宝物:真心。我们有真心。你瞧,瞧那生命的光芒,是如何一点一滴注入我的心坎啊!

噢,天使啊,我记得那一刻自己曾动脑筋推测并心生疑虑,如果只要狂灌这万灵丹就能对抗失意,大家为何不喝酒呢?化名阿里·卡拉的这个人,与他的知心好友跨出小酒馆,步入夏夜里问道:“为何有这么多痛苦、哀伤与苦难?为什么,噢,为什么?”

川普饭店二楼,床头灯的红色光芒投射在嘉娜的秀发上。

接着,我记得自己被拉入一处充满共和国、凯末尔将军,还有合法印记标志的世界。我们一路走进政府办公大楼和行政官员的密室,长官亲吻我的额头。原来,他也是我道中人。他告诉我们,安卡拉那边已经发布官方命令,明天不准有流血事件。他挑中了我,信任我,如果愿意,我可以上前朗读那份刚从影印机印出的热腾腾公告。

“各位可敬的古铎乡亲、贵人、父老、兄弟、姐妹,以及伊玛目[3]传道学校虔诚的年轻学子们,显然,有些人完全忘记,他们只是本镇的过客。他们所求为何?他们,是为了侮辱本镇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国有宝藏吗?过去几个世纪,吾人对宗教、先知与教主及凯末尔雕像的热爱,在本镇的清真寺及圣堂的庆典上,早已展露无疑。我们不但拒绝饮酒,也不愿屈服而去饮用可口可乐。我们崇敬阿拉,而不是十字架或美国或撒旦。我们无法理解,我们平和的小镇为何被这群公认的疯子、玛丽与阿里的模仿者、只会贬低陆军统帅费兹·卡克马克[4]的犹太情报员麦克斯·鲁罗等人,选为会议地点?那天使又是谁?是谁如此斗胆冒失,把天使弄上电视,被人当作笑柄?难道我们要坐视他们侮辱咱们勤勉的打火兄弟,并侵犯庇佑小镇二十年的哈吉鹳鸟吗?凯末尔将军不就是为此驱逐了希腊大军?如果我们无法把这些目中无人的所谓贵客赶出本地,如果我们不教训那些怠忽职守、引狼入室的人,明天,我们将如何对自己交代?明日十点,消防队广场将有一场造势大会,我们宁可赶尽杀绝不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