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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嘉娜会丧气失意,她却非常快活地翻阅散发出墨水味、让我联想起童年时期阴冷冬夜的书页。我告诉她,小时候我也看过同样的连环画。我猜想,她没察觉我话中的嘲讽,所以补充说我和化名穆罕默德的纳希特又多了一项共同点。我猜,自己的行为就像一个执迷的恋人,总觉得自己的爱之所以得不到回应,一定因为对方是呆头鹅。但我一点也不想告诉她,创作这些连环画的插画家和作家,就是我曾经唤作雷夫奇叔叔的人。我倒是对她提起一段引文,作者想要借这段文字告诉我们读者,他如何受到驱使创造出这些漫画人物。

“亲爱的小朋友们,”雷夫奇叔叔在一本漫画的开头写下简短的开场白:“每当看见你们下课,无论你们是在火车里,或在我家附近的街道上,我总瞧见你们读着牛仔杂志的汤姆·米克斯或比利小子的冒险故事。我自己也很爱这些勇敢、诚实的牛仔及德州游骑兵。所以我想,假如说一个关于一位土耳其小孩置身美国牛仔当中的故事,你们或许会喜欢。而且,你们不但可以借此认识基督教的英雄人物,还能借着咱们勇敢土耳其同胞的冒险故事,珍惜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伦理规范和国家民族的道德观念。下回,如果一个出身伊斯坦堡贫民区的小孩,拔枪的速度媲美比利小子,心地又和汤姆·米克斯一般正直诚实,像这样的故事让你血脉沸腾,那么,就请你好好期待我们下一次的冒险吧。”

我和嘉娜就这么研究雷夫奇叔叔笔下描绘的英雄人物、他们所在的黑白世界、昏暗的山峦、吓人的森林,还有充满各种奇怪发明及习性的城市。我们认真阅读了良久,就像阿里和玛丽那样,怀着满腔毅力,小心翼翼又安安静静地思忖在大西部蛮荒遇见的种种奇观。无论在法院、泊满双桅帆船的港口,或是偏僻的火车站,我们于大批淘金客中,遇到了向土耳其苏丹和人民致意的虚张声势人物,还有被解放后欣然接受伊斯兰教的黑奴,以及曾向中亚土耳其僧侣讨教如何制作圆顶帐篷的印地安酋长,还有农人和他们天使般纯洁善良的孩子。我们也读了许多关于歹徒间残酷火拼、杀人如灭蝇的血腥场景,好人与坏人多次混战,互有胜负,或者是东方伦理被拿来和西方的理性主义相较。一位善良又勇敢的英雄被没用的胆小鬼从背后暗算,黎明来临时断了气,但他临死前暗示,自己来到与天使相遇的起点。不过,雷夫奇叔叔没有对这位天使多加着墨。

我把一些画册汇集起来,这系列冒险故事是描述来自伊斯坦堡的男孩伯提夫和来自波士顿的彼得,如何一见如故结为莫逆,并且彻头彻尾改变美国的经历。我将最喜欢的一个场景拿给嘉娜看:在彼得的协助下,伯提夫击退一个诈骗的赌棍,那个人靠一套骗来的镜子装备,把整座小镇洗劫一空。接着,伯提夫又借由立誓戒掉扑克牌的镇民帮忙,把那个家伙赶出小镇。当原油从教堂中央泉涌喷出,已经分裂成好几派的镇民当场互相扭打,落入石油大亨或剥削者的圈套;然而彼得一番具凯末尔风范的谈话,却救了大家。他受到伯提夫的西化思潮启发,对众人大谈俗化的概念。不仅如此,当年年轻的伯提夫于火车上遇见在车厢靠卖报纸为生的爱迪生。他告诉年纪轻轻的爱迪生,光由天使创造而生,因为天使身上被赋予某种神秘的电力;这个关于电力的初始想法,促成爱迪生发明灯泡。

雷夫奇叔叔所有作品中,《铁路英豪》最能强烈反映他的热情与渴望。故事里,彼得和伯提夫协助原住民,倡议建造横贯美国东西部的铁路。这条连结美国东西两岸的铁路堪称国家的命脉,如一九三○年代的土耳其,然而当时许多各有意图的敌对势力,如富国集团、美孚石油或教会的圣职人员,都拒绝让铁路穿过他们的领地;外国敌人如苏联,则以各种手段破坏铁路从业人员的苦心和努力,包括煽动印地安人、教唆工人发动罢工、鼓励年轻人用剃刀和菜刀把火车座椅乱砍一通,与当年伊斯坦堡兴建通勤火车时如出一辙。

“万一铁路计划失败,”彼得在连环画的对白圆圈中焦急地说:“我们国家的发展会因而萎缩;所谓机遇,将攸关命运。我们一定要奋斗到底!”

从前我很喜欢粗黑体的大叫字眼后面,那些塞满对白气球的特大号惊叹号!“小心!”伯提夫会对彼得大喊,警告他闪开,免得被拿刀的恶棍从背后偷袭。“在你背后!”彼得也会对伯提夫喊。伯提夫甚至不必回头,一挥拳,就可击中阻挠盖铁路敌人的下巴。有时,雷夫奇叔叔直接以文字表达,在图画中插入许多小区块,以和他双腿一样细长的字体,写下诸如“冷不防”或“现在怎么着”,以及“突然之间”等字眼,配上超大惊叹号。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化名穆罕默德的纳希特,应该也会被这个故事吸引才对。

当嘉娜和我读到“书里所写的一切已被我抛诸脑后!”这句话,我们就等着带有惊叹号的句子出现。这句话出自一位致力打击文盲的角色之口,他是在伯提夫和彼得前往其茅屋拜访时说的。他对自己失败的一生失望透顶,因而离群索居。

在这些书里,心地善良的美国人都是金发,脸上有雀斑,坏人则长了一张歪嘴;

每个人都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互相道谢,秃鹰总是把尸体叼走撕裂而食,仙人掌的汁液都可以让即将渴死的人获救。当我发现嘉娜对这些千篇一律的内容已经不感兴趣,便赶紧打起精神。

我并没有陷入幻想,以为能成为另一个纳希特,展开新人生,反而告诉自己最好纠正嘉娜虚妄的幻梦。现在的她,正感伤地看着纳希特的中学成绩单,还有他身分证上的照片。这时玫瑰蕾突然走进屋里,就像雷夫奇叔叔出马帮助被厄运和逆境所困的角色时,插入一个写著“冷不防”字样的区块一样,通知我们,她的父亲等着见我们。

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完全没有概念,连要以何种方式更接近嘉娜都毫无头绪。跨出这座纪念穆罕默德在纳希特时期的博物馆时,我直觉地产生两个念头:我想远离这个场景,还有,我想成为纳希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