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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一场无尽的夏夜之雨,走过两座城镇、搭乘三辆巴士之后,我们抵达名为古铎的小镇。一离开泥泞的巴士总站,我们便朝购物区的窄小人行道走去。我仰望天空,看见怪异的景象,一面布制旗帜迎风摇曳,召募小朋友参加暑期古兰经班。在国家专卖局和运动彩券商店的橱窗内,几个俗丽的酒瓶间,摆了几只露齿而笑的填充老鼠布偶。药房门口照片里的人们,看似身穿翻领夹克出席惨遭政治暗杀者丧礼的吊唁群众一般,人们的面孔下方,写着死者的出生及死亡日期,让嘉娜联想到昔日国产片里有教养的上流社会角色。我们走进一间商店,买了塑胶手提箱和尼龙衫,希望把自己打扮成两个年轻正派商人的模样。沿着人行道种植、修剪得惊人整齐的西洋栗树,领我们到饭店。嘉娜念着其中一棵树下的广告牌:“让你大展雄威的好方法,是割礼而非雷射。”她说:“他们在等我们。”已故阿里·卡拉夫妇的证件,我早就备妥放在口袋,那位身材有些瘦削、蓄着两撇希特勒式胡须的饭店接待员,却只随便瞥了我们的结婚证书一眼。

“你们是来参加商人大会吗?”他说:“他们都在那栋中学大楼参加开幕式。除了这个皮箱,还有其他行李吗?”

“我们的行李都在巴士意外中烧毁了,”我说:“其他乘客也都死了。你说的学校在哪里?”

“巴士总是会烧起来,先生。”接待员说:“那男孩会带你们去学校。”

“这副墨镜是怎么回事啊?”嘉哪以不曾对我展现的甜美态度,跟男孩开玩笑:“是他们把你的世界变黑了吗?”

“才不是哩,”男孩没好气地说道:“因为我是麦可·杰克森。”

“那你妈妈怎么说呢?”嘉哪道:“瞧,她为你织的背心真好看啊!”

“不干我妈妈的事!”男孩说。

在我们抵达基南·艾佛伦[1]中学之前,学校的名字已经显示在一个闪烁的霓虹灯招牌上。我们向这位麦可·杰克森打探到他的相关资料:他就读小学六年级,父亲在饭店老板名下的戏院工作,为这场会议四处奔波,应该说整个小镇都因为会议忙得不可开交。有些人对整件事抱持反对态度,毕竟辖区行政长官放话说:“我不会准许任何不光彩的事与我辖下的任何城镇挂勾!”

在设于基南,艾佛伦中学学生餐厅的展览中,我们看见能把时间隐藏起来的小玩意儿,还有将黑白变成彩色的神奇玻璃,以及土耳其第一个能从任何产品中侦测到猪肉成分的小仪器、无味刮胡液、会自动剪下报纸折价券的剪刀、只要主人进屋就会自动点火的暖炉。另外,有一具能顺利召唤大家去祈祷、省掉很多麻烦的时钟;也就是说,如果有事要使用扩音器、广播,或是宣礼员需要从叫拜楼扯开肺大声呼喊时,它就派得上用场。这具时钟借由一种新式工具,设定“西化vs伊斯兰化”的问题:它并未使用常见的咕咕钟,而是运用两个不同的人偶,一只小型的回教祭师人偶会在适当的祈祷时间从时钟下方的隔间蹦出来,连喊三次“伟哉真主”;一个没有蓄胡、打着领带的迷你玩具绅士则于每个整点出现在上层隔间,高喊“快乐就是身为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土耳其人”。

我们看见某款暗箱时,不免心生疑窦,猜测这些发明物必定是当地中学生的杰作,虽然混杂在人群中的学生老爸、叔叔伯伯及老师们,一定也在科展上出了力。数以百计的小镜子交叉林立,摆在汽车轮胎与车胎网圈之间的空隙,营造出交错反射的迷宫幻象。如果把盖子阖起来,圈住外来物体经由小孔穴反射入的光线,那么被攫获的光线,就会在这个镜子迷宫来回反射,反复地被照在镜子上,直到永恒。如果喜欢,你可以在任何时间把眼睛凑近那个孔穴,便会看见被封在那个“密室”里的实际影像。它可能是一棵梧桐树、一位参加科展的唠叨老师,或者肥胖的装配商人、满脸粉刺的学生、将一杯柠檬水一饮而尽的土地合约主管官员、艾佛伦将军的画像,或是正对着这具仪器微笑的缺牙警卫、某个无趣的人、自己的眼睛,甚至历经舟车劳顿、肌肤依旧闪着光泽,集美丽、智慧与好奇于一身的嘉娜,尽在孔穴中。

除了这些小东西,我们在展览会场还观察到不少事物。例如,身穿格纹夹克、白领衫演讲的男士;小团体组成的群众不但打量我们,也互相品头论足一番;一个系缎带的红发小女孩紧紧挨着戴头巾母亲的裙摆,正在复习即将朗诵的诗篇。嘉娜向我靠近了些,她穿着我们在卡斯塔莫奴买的淡绿花纹裙子。噢,天使啊,我爱她,我好爱她。我对她的爱,就如你所知的那么深。我们在一个摊子买了冰凉的优格饮品。那个灰暗的下午,身处学生餐厅的我们站在人群外围,头晕目眩、疲倦想睡,只想见识这样的场面。我们所见,似乎只是在塑造某种音乐、某种存在或某种生命脉动。接着我们看见一个像电视机的东西,于是移过去一些,以便仔细观察。

“这台新式电视,正好就是妙医师的贡献。”一个打领结的男人说。他是共济会的成员吗?我在报上读过共济会的成员都打领结。“这位本人荣幸得见的贵客是……?”他问道,仔细端详我的前额,或许是为了避免直视嘉娜太久。

“阿里和爱芙森·卡拉。”我说。

“你们真是年轻啊!在这一大群满腹苦水的企业家中,看见如此年轻的朋友加入,让我们充满希望。”

“我们到这里并非代表年轻族群,”我说:“而是代表新的人生。”

“我们可没有愁眉苦脸,我们有坚定的信念。”一个大块头说道。这位神情开朗的大叔,是中学女生打探“时间”的合适人选。

因此,我们加入大伙儿集会的行列。头系缎带的女孩朗诵诗词,咕咕哝哝地念完诗文,听来如明朗夏日的微风。一位外型俊俏、足以在国产品广告扮演歌手的年轻男子,与一位一丝不苟的军人讨论起这个地区的种种,谈到塞尔柱时代的叫拜楼、鹳鸟、正在兴建的新发电厂,以及本地母牛的高牛乳产量。当学生们解说摆在餐厅桌上的科学作品,他们的父亲或老师在一旁自豪地凝视着观众们。我们和其他喝优格饮品或柠檬汁的人在另一个房间会面,互相握手致意。我闻到淡淡的酒味和OP牌刮胡皂的味道,但那气味来自何方,出自谁的身上?我们又看了妙医师的电视一眼。大伙儿都在谈论妙医师,他本人却不在这里。

夜幕低垂时,众人离开学校,男士领着女士们,大伙儿前往餐厅。小镇的街头,处处弥漫一股心照不宣的明显敌意,从仍在营业的理发厅和杂货店门口,以及置放那台电视的咖啡馆,到依旧灯火通明的政府办公大楼窗口,都有人注视我们。一只刚才那名英俊男子提到的鹳鸟,也从栖身的广场高塔俯视我们走进餐馆。它是出于好奇,或者怀着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