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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我仔细听接下来说的话。他要我一定必须保证,不会把他打算说的事当成某个僻居乡下小镇老头的胡言乱语,或是丧子之痛引发的天马行空幻想。我说,我很确定。我小心地聆听,不过因为想起他的儿子或嘉娜,思绪偶尔走神而听漏了一些。

他就物体的记忆提出一些讨论;仿佛谈论的是可触到的东西一般,他热烈、坚定地解说对藏于物体中的时间概念。他发现神奇、必然和诗意的时间概念的存在,它借由我们使用或接触一些简单的东西,如汤匙或剪刀这些物体,传达给我们,但大阴谋也在这个时候揭竿而起。更明确地说,大概就在这段时间,平凡的人行道被贩售乏味、无趣商品的无聊商家团圆包围。起初,他对贩售供某种炉子(就是有旋钮的什么来着)使用的罐装瓦斯的土耳其瓦斯公司,或者销售一种像人造雪一样白的冰箱的AEG公司都不以为意。但是,当小贩舍弃我们熟悉的美味优格霜淇淋,开始引进一种伯特品牌(Pert,妙医师的念法听起来活像“脏东西”(Dirt)的优格,或放弃传统的冰凉优格饮科,或樱桃露冰;另外,身穿开襟衬衫的驾驶人端坐在设备齐全、一尘不染的卡车上,带来一种拾人牙慧的变种可乐——卡车可乐(不过它很快便被正牌的可口可乐取代),而贩卖这种新商品的商人都是领带系得整整齐齐的殷实绅士时,由于一时的愚蠢冲动,他很想当经销商。妙医师希望拿到德国UHU胶水的经营权,而不是贩售我们这边由松脂制成的黏胶(UHU胶水有可爱的小猫头鹰商标,代表只要使用这种胶水,想黏任何东西都没问题);或者想销售取代我们传统黏土皂的玩意儿,比如丽仕香皂,它发出的香味和外盒一样污染环境。把这些商品摆进原本宁静的店铺后,—切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两样,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不但无法再分辨时间,也不知道今夕何夕。不只他一个人被这些无趣、平凡的物品搞得心烦意乱,连他的商品也跟着苦恼——很像被旁边鸟笼里聒噪麻雀吵得不得安宁的夜莺——因此,他放弃成为经销商的念头。他开始变得冷淡、漠不关心,只剩老头和苍蝇才会造访他的店铺。他只持续囤积那些老祖宗时代才使用的传统产品。

他就像那些因为狂喝可口可乐而发疯失神,却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一样,以为全国民众都为可口可乐着迷,或许也开始漠视、甚至接受了大阴谋;毕竟,他和贩卖这些商品的代理商不仅有交情,也有生意往来。不止这样,或许因为物品与物品之间已经和睦融洽,他店里的每件货品都反抗所谓的经销商阴谋——他的熨斗、打火机、无臭火炉、鸟笼、木制烟灰缸、晒衣夹、扇子,各式东西均含括。也有些人像他一样,私下抱怨这场阴谋,如来自康亚、肤色深黑、短小精干的家伙,以及来自西瓦斯的退休将领,还有来自翠比松、虽然心碎却仍对理念坚定不移的商人。他们来自各个城市,想得到的地方都有,甚至有人来自德黑兰、大马士革、埃迪尼和巴尔干半岛。这些人都与他结盟,为那些只卖自己商品的悲痛商人们成立一个组织。大概就在那时,他收到在伊斯坦堡念医科的儿子寄来的信。“不要找我,也不要派人追踪我;我要退学了。”妙医师讽刺地复述儿子的叛逆言词,当时这些话激怒了他。

他很快就了解,与大阴谋挂勾的那股势力,对他的店铺、他的想法、他的品味都有意见。他们早就从他的儿子下手,借由儿子来伤害他。“就是要伤害我——妙医师!”他傲慢地说。因此,他违背儿子在信中的所有要求,希望反败为胜。他聘雇一个人跟踪儿子,要那个人好好监视纳希特,并把其言行举止写成报告。后来,他知道一个密探不够,又派了第二名手下去追踪,接着再派出第三个。他们一样要交报告,这些人之后的密探同样这么做。阅读这些报告,让他更加确信大阴谋真实存在,它是由那些想毁灭我国及吾人灵魂的有心人士鼓动,目的在于连根拔除我们拥有的集体记忆。

“等你自己读了那些报告,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他说:“牵涉其中的每个人及所有东西一定要严密追踪。政府该做的事,我已经接手自己做了。这是我的职责。目前我已经有许多支持者,许多悲痛的商人也对我全盘信任。”

我们眼前的景致,和明信片上的风光一样美丽,这里全部是妙医师的财产,不过现在被暗灰色云层覆盖。从坟地所在的山丘开始,原本晴朗鲜明的视野,如今隐没在一片朦胧与橙黄之中。“那边下雨了,”妙医师说:“但雨势不会蔓延到这边。”那副口吻仿佛他是造物主,在山丘上居高临下,决定如何处置他创造的万物。然而同时,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反讽、甚至自眨的幽默,表明他很清楚自己说话的样子。我推断他的儿子连这一丁点幽默感都付之阙如。我开始有点喜欢妙医师了。

细长微弱的闪电在云端来回闪动,妙医师再次提到,导致儿子背叛他的祸首是一本书。他的儿子某天读了一本书,认为他的世界完全改变。“阿里,我的小伙子,”他对我说道:“你同样是商人之子,也是二十出头,你告诉我,这个时代可能发生这种事吗?一本书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吗?”我保持缄默,从眼角看着妙医师。“在这个年代,到底有何等力量,能以如此强大的魔力迷惑人?”他不只试图强化自己的信念,也第一次真心想从我的口中得到解答。因为恐惧,我还是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我以为他要朝我冲过来,但他却是走向要塞废墟。他突然停步,从地上捡起某个东西。

“瞧我找到了什么。”他说。他让我看掌心。“是四叶苜蓿。”他说着,露出微笑。

为了与那本书及所有文学作品对抗,妙医师和来自康亚的精干家伙、西瓦斯的退休将领、翠比松那位叫作哈里斯的绅士,以及来自大马士革、埃迪尼、巴尔干半岛的悲痛朋友们搭上线。为了因应大阴谋,他们开始只与自己人作生意,对同病相怜、一样伤心的人吐露秘密,并且组织起来——小心翼翼、文雅高尚又审慎地——对抗大阴谋的走狗。妙医师要求所有朋友只能储存真正的货品,仅可留不足以延续四肢(如手或手臂)功能的商品,还有那些诗词般能让灵魂完整无憾的东西。“换言之,就是能够使人们感到完整无缺的产品。”——诸如沙漏状茶杯、燃油香炉、铅笔盒、被子——借由这些东西,我们便可避免像那些失去集体记忆的绝望笨蛋一样无助。集体记忆是“我们最珍贵的宝贝”,所以虽然所有那些强加在身上的悲苦与遗忘让我们受难,我们仍应该神气地揭示,重新“为濒临灭绝危机的纯正历史记载,打造主导地位”。每个人亦在自己的店里,竭尽所能囤积、增添老旧的机器、炉子、不染色的肥皂、蚊帐、老爷钟等等。假如国家恐怖主义,也就是所谓国家法律,禁止在店里保存产品,那么他们就存放在自己家里、地下室,甚至在花园挖坑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