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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妙医师不断踱步,有时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清失在要塞废墟的丝柏后面,我只好等他。但是,看见他走向一座隐蔽在灌木丛与丝柏后方的山丘时,我随即跑过去跟上。我们先经过一段坡度不大、覆盖蕨类和蓟类植物的下坡路,接着登上相当陡峭的山丘。妙医师在前带路,偶尔停下来等我,这样我才不会听漏他的故事。

他告诉朋友们,想想看,大阴谋的走狗及傀儡透过书籍与文学,有意无意地攻击我们,我们应该对印刷品多加防范。“是哪些文学作品呢?”他边问我边在岩石间跳跃,像个手脚俐落的童子军。“是哪本书?”他曾仔细思索这个问题。他静默了半晌,似乎想让我知道他多么小心谨慎、对这件事的细节考虑得多周到、这段思考过程又耗费多少光阴。我的裤脚被一片荆棘绊住,他一边协助我脱困,一边解释道:“罪犯不单是那本蛊惑我儿子的特定书籍,而是所有出版社印刷的书;它们是人类史册、亦即吾人过去生活点滴的敌人。”

他并没有抵制手抄的文学作品,因为这些作品完全以手握笔写成——这种文学作品借由手的移动表达灵魂的哀伤、好奇与爱慕,取悦并启发我们的心智。他也不抵制教导农人对付老鼠或为粗心大意的路痴指引正确方向的书,被他认可的还有指导误入歧途者传统价值,或者透过图画教导天真孩童世界本质的书籍;他认为现在这些类别的书仍像过去一样,有其必要性,多多益善。妙医师反对的是那些失去热情、缺乏清楚思维,也没有真理,却装得情感澎湃、清晰且真实的书。他认为这些书只能在世界的狭小范畴,许诺我们一个宁静和迷人的天堂,它们被大阴谋的走狗拿去大量生产并大肆传播——他正说到这里,一只田鼠眨眼间迅速跑过我们两人身旁——他接着说道,那些人这么做,就是要竭力让我们忘了生命中的美感。“证据呢?”他多疑地看着我说,好像我是问这个问题的人。“证据在哪里?”他迅速地在细长的林木和被岛粪覆盖的岩石间攀行。

如果要找证据,我必须阅读他遍及全国各地的手下(也就是他派去伊斯坦堡的密探)所留下的种种纪录。读了那本书之后,他的儿子迷失了方向,不但拒家人于千里之外——这点或许归因于年轻人的叛逆——对生命的丰饶,亦即“无法呈现的时间对称”,同样不屑一顾。他被某种“肓目的势力”牵着鼻子走,对“保存在每件物品中琐碎细目的全体性”反抗到底,并屈从于一种“自我毁灭的渴望”。

“一本书可能有这等能耐吗?”妙医师说:“那本书,不过是大阴谋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他仍然没有低估这本书及作者。当我读他的朋友和密探们所作的报告,以及他们保存的纪录时,亲眼看到上面写着这本书的效力与作者的意图背道而驰。作者本人是贫困的退休公务员,优柔寡断,甚至无法勇于坚持自己的信念。“这个人随着东渐的西风,带着一种叫作遗忘的瘟疫,腐化人心,迫使我们建立懦弱的人格,清除我们的集体记忆。他是软脚虾,无聊透顶,微不足道!他已经挂了,被摧毁,也被消灭了。”对于这位作者之死,妙医师显然毫无遗憾。

有一段时间,我们无言地攀上一条丰肠小径。带着光泽的闪电,在飘忽不定的积雨云中穿梭,但未闻雷鸣,仿佛看电视时把音量调到静音一般。当我们登上丘顶;不仅可看到妙医师的土地,还看见井然坐落于平原中的小镇,那像极了勤劳家庭主妇摆设的餐桌。另外,我们也瞧见红砖屋顶、有着细长叫拜楼的清真寺,以及向外延伸的街道,麦田与果园组成的鲜明分界线,区隔了小镇内外。

“早上,我部是赶在老天爷唤醒我之前起床,迎接新的一天。”妙医师说,一边研究眼前的景色:“太阳自山后升起,但燕子知道,在其他地方,几个小时前太阳便已经升起了。有时候,我会在早晨一路走到这里,迎接前来问候我的太阳。那时的大自然是静止的,蜜蜂和蛇尚未开始活动喧闹。大地与我互问,这一刻为何我们身在此处,为了什么目的,到底有何崇高的意图。凡夫俗子中,很少人能抱着与大自然保持和谐的态度,思考这些问题。如果人类能多思考,脑袋里就不会有那么多从他处取得的可怜想法,而是与对方互动思考;他们从不靠对大自然深思熟虑的方式,创造新发现。他们全部软弱无能,无聊到家,而且脆弱不堪。

“早在发现来自西方的大阴谋之前,我便已体认,要能够不被他人制伏,一定必须具备力量和决心。”妙医师说:“我们忧郁哀伤的街道、受难多时的树木,还有鬼影般的灯光,对我产生不了任何作用,我只是漠然以对;我把自己打理妥当,整合时间概念,拒绝向历史或想主导历史的人屈服。我干嘛低头?我信任自己。因为我相信,其他人也对我的意志力及我生命中诗意的正义有信心。我确信他们与我心灵契台,他们也寻得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史册。我们默契十足,透过密码互通有无,爱侣般热烈往还,举办秘密集会。亲爱的阿里老弟,这史上第一回的商人大会,就是我们长久奋斗与精心策画的成果。这番行动需要愚公栘山的毅力,我们的组织架构更是像蜘蛛网般精密。无论如何,西方势力再也无法妨碍我们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一些情报:我和美丽的妻子离开古铎之后,火势蔓延了整座小镇。当地消防队虽有政府支援,对大火仍束手无策,这绝非巧合。难怪那些暴徒,也就是受到报纸煽动起而作乱的乌合之众会眼眶含泪,目露愤慨。妙医师那些凭直觉感知自己灵性、诗意和记忆被掠夺的悲痛商人朋友,也有一样的神情。假如我已经知道那些车子都是被人纵火焚烧,知道有人开枪,知道有人——而且是他们自己人——因此送命,那又会如何?这整件事皆由地方行政长官本人数唆,加上当地政党相助,以这场集会威胁法治为由,阻止悲痛商人继续召开会议。

“此事已告一段落,”妙医师说:“但我可没打算认输。关于天使的议题应该开诚布公辩论是我的主张,要求建构反映人心与童年的电视机也是出自我的提议,同时我更是一手打造这个装置的人。是我要求所有邪恶的东西,譬如那本把儿子从我身边夺走的书,都应该被赶回它孳生蠢动的巢穴和地狱。我们发现,每年都有好几百名年轻人,因为这种欺瞒,“他们的人生全盘改变”;只是因为手上的一、两本书,“他们的人生陷入紊乱”。我仔细思索每一件事。我没有出席那场集会,其实并不是巧台;因为那场集会,引来了你这样一位年轻人,这也不只是因缘际会。每件事都像我预期地那样逐渐落实。我的儿子在交通事故中过世时,年纪和你一样大。今天是十四日,我就是在十四日失去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