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有人在跟踪我(第4/6页)

“都是,”卡利普说,“是真的也是假的。”

“那么,关于说他的藏身处遍及全城?”

“也一样。”

“或许此刻他正孤零零地在其中一个藏身处咽下最后一口气,”专栏作家说,“你也知道,他自己也挺爱这种猜谜游戏的。”

“如果他快死了,他会召唤某个亲近的人到身旁。”综艺版作家说。

“才没这个人呢。”老专栏作家说,“他跟谁都不亲。”

“我敢说这位年轻人并不这么想,”综艺版作家说,“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呢。”

卡利普告诉他们。

“那么,告诉我,卡利普,”综艺版作家说,“在他窝藏的地方——天晓得他是受到什么冲动的驱使——一定有某个耶拉觉得够亲近的人,至少可以让他吐露写作秘密和临终遗言,对不对?毕竟,他并不是一个全然的孤独者。”

卡利普思忖片刻。“他不是一个全然的孤独者。”他感触良多地说。

“那么,他会召唤谁?”综艺作家问,“你吗?”

“他妹妹。”卡利普脱口而出,“他有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同父异母妹妹,那是他会联络的人。”接着他陷入沉思。他回想起那张生锈弹簧破肚而出的扶手椅。思绪继续延伸。

“或许你已经逐渐抓到了我们游戏的逻辑。”老专栏作家说,“你或许开始品尝到自己正迈向合理的结论。因此我必须坦白告诉你一点:所有的胡儒非信徒都无可避免地走入悲惨的下场。法兹拉勒,胡儒非教派的创立者,最后像条狗一样被人杀死,尸体的脚上被绑条绳子拖着游街示众。你知道吗?六百年前,他也是通过解梦而进入这一行,就如同耶拉。不过他并不是在哪家报社孜孜不倦地工作,而是躲在城外一个山洞里……”

“经由这样的比较,我们对一个人能有什么了解?”综艺版作家说,“一个人能够多么深入另一个人生活的秘密?三十多年来,我一直试图深入探究那些悲惨的电影演员的秘密,那些模仿美国人的我们所谓的‘明星’。于是我发现了这一点:有些人,他们说每个人类都有一个分身,他们错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像另一个人。每个可怜的女孩都有她自己的可怜样。我们的每个明星都独一无二,如同天上的星星,孤孤单单,个个是找不到同类的悲惨星斗。”

“除了好莱坞的原版模特儿之外,”年老的专栏作家说,“我有没有跟你提过耶拉所仿效的原创者名单?除了但丁、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鲁米外,他还大大方方地抄袭了我们伟大的宫廷诗人谢伊·加里波的《美与爱》。”

“每一个生命都是独特的!”综艺版作家说,“每一则故事之所以能够成为故事,是因为它不会一模一样。每一位作家都是独一无二的自己,都是充满个人特色的二流作家。”

“呸!”老作家说,“我们拿他颇感自满的那篇来看,什么《博斯普鲁斯海峡干涸的一天》那篇。里头所有末世的景象,根本就是直接抄袭自好几千年前的古书,描述救世主降临前的毁灭之日,不是吗?从古兰经中,审判之日的章节里抄来的,从伊本·赫勒敦[2]和阿布·呼罗珊的书里抄来的,不是吗?然后他再加入一个什么黑道老大的低俗故事,毫无艺术价值可言。当然了,文章中的各种噱头,还不足以造成某小部分特定读者的风靡狂热,或是促使当天报社接获上百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的电话。真正的原因,是字里行间隐藏的秘密讯息恰巧被读者解读出来——不是被你我这种普通人,而是一小撮手上拥有密码书的信徒。这些信徒遍布全国各地,其中一半是妓女,另一半是男同性恋,他们把这些讯息当作神圣的律令,从早到晚打电话到报社来,想确定我们不会把他们的教主耶拉先生给踢出门外,叫他为那一堆胡言乱语负责。不只这样,还老是会有一两个人守在大门口等他。卡利普先生,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他们其中之一?”

“可是我们挺喜欢卡利普的,”综艺版作家说,“我们在他身上嗅到自己年轻时的气味。我们信赖他,所以才告诉他我们的心里话。我们便是靠这种直觉来分辨是非。莎蜜叶·莎曼女士,以前一位耀眼的明星,当她在一家养老院安度晚年时曾经对我说:‘嫉妒这种疾病……’怎么?你要走了吗,年轻人?”

“卡利普,小伙子,既然你要走了,那么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老专栏作家说,“英国电视台搞什么要访问耶拉而不是我?”

“因为他文章写得比较好。”卡利普说。他已经从桌边起身,准备跨入通往楼梯的安静走廊。他听见老作家在他身后大喊,浑厚的声音丝毫不失原有的欢悦。

“你真以为你刚才吞的是胃药吗?”

走上外面的街道,卡利普小心谨慎地四下观望。对面人行道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卖桔小贩和一个秃头男人茫然呆立,那个地点曾经发生过神学院学生焚烧报纸的事件,因为报上刊登了一篇他们视为亵渎的耶拉专栏。眼前两个人看起来不像在等耶拉。卡利普穿过马路到对面去买了一个桔子。正当他剥桔子吃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来到卡格尤鲁广场,他转向办公室的方向,还是搞不懂刚才那一刻怎么会突然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缓缓走下街道,目光望进书店橱窗,就是想不通为什么那股感觉如此真实。仿佛模糊中有一只“眼睛”紧盯着他的后颈,就是这样。

当他缓步经过其中一家书店前时,他的眼睛遇上了橱窗里的另一对眼睛。四目交会的剎那,他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好像巧遇自己长久以来的挚交。橱窗里展示的是一家以侦探小说为主的出版社,如梦总是狼吞虎咽地阅读他们的书。卡利普常在书上看到的那只奸邪的小猫头鹰,此刻正耐心注视着卡利普和周六橱窗外来往的人潮。卡利普走进店里,挑了三本他认为如梦还没看过的旧书,结账包好,外加广告看板上介绍为本周之选的一本书《女人、爱情、威士忌》。一张颇大的海报钉在上层书架上,写着“土耳其惟一达到第126名的侦探小说系列:排名就是我们最好的品质证明。”店里除了同一家出版社的“文学罗曼史”和“猫头鹰趣味小说系列”之外,还卖其他书。于是卡利普询问店员有没有一本关于胡儒非教派的书。一位矮壮的老人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边监视着柜台后的苍白年轻人,一边张望着外头泥泞的人行道上络绎不绝的人群。他给了卡利普一个意料中的答案。

“我们没有。去小气鬼以斯马的店问问看。”接着他又补充,“好久以前我曾经拿到几本侦探小说的草稿,从法文翻译过来的,翻译者是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储殿下,他刚好就是个胡儒非信徒。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