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有人在跟踪我(第6/6页)

他在埃米诺努上了公车,到离公寓不远的哈比耶下车。他看见皇宫戏院前挤满了人,他们正在等待两点四十五分的星期六午后场电影。二十年前,卡利普和如梦以及她其他同学也会来看这个午后场,挤在一群身穿同样军用上衣、满脸青春痘的学生中间。他会走下和现在一样撒满锯木屑以防雪滑的台阶,研究小灯泡点亮的框格里即将上映新片的角色剧照。然后,默默地充满耐心地,望着如梦的方向,看她正在和谁说话。前一场电影似乎始终演不完,门好像怎么也不会开,他和如梦肩并肩坐在熄灯暗影里的那一刻仿佛永远都不会到来。这一天,当卡利普发现两点四十五分这一场还有票时,一股自由的感觉陡然涌入心头。电影院里,前一场观众留下来的空气又闷又热。卡利普知道,等会儿只要一熄灯上广告自己将会马上睡着。

醒来之后,他坐直身体打起精神。银幕上有一名美丽的女子,一位真正的美女,美丽而迷惘。接下来看到一条宽广平静的河流、一间农舍、一座美式农庄坐落于浓密的绿阴中。接着,迷惘的美丽女孩开始和一名卡利普从没在别部片中见过的中年男子说话。他们的对话缓慢而平和,从他们平缓的脸孔和手势中,他可以看见他们的生命陷入深沉的磨难。不只是理解而已——他“懂”。生命充满了磨难、痛苦、悲伤忧愁,把我们的脸揉捏成相仿的面貌。总当我们好不容易习惯了悲苦时,新的悲苦又压顶而至,而且更为沉重难挨。甚至当悲苦倏然降临时,我们也知道它其实一直都在酝酿。然而,就算我们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磨难像场噩梦般席卷而来时,我们依然会被孤独所吞噬,一种绝望、挥之不去的孤独。我们幻想着,若能找人分担寂寞,将能使我们快乐起来。有一剎那,卡利普觉得自己的悲苦和银幕中女人的悲苦是相同的——或许他们共享的并不是悲苦,而是这个世界,一个井然有序、不会让你期待太多、也不会弃你不顾的世界,一个要求你必须谦卑的世界。卡利普觉得自己和眼前的女子心灵相系,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是看着自己:从井里汲水、驾驶一辆旧福特小汽车出城、抱着孩子哄他上床睡觉。他好想拥抱她,不是由于她的美丽、她的质朴天真或是她坦率的态度,而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就活在她的世界里。倘若他能拥抱她,那么这名淡褐色头发的苗条女子必然能够分享他的想法,能够懂他。卡利普觉得他好像是独自一人在看电影,眼前的画面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到。尽管如此,很快地,中间铺着一条柏油大马路的酷热小镇,爆发了一场战斗,一个“领导型的强壮男人”解决了冲突,这时卡利普明白,他即将失去与那位女人之间的同伙关系。他逐字逐句阅读字幕,同时感受到戏院里躁动不安的人群。他起身回家。天色近黑,他走在缓缓从天而落的雪花里。

一直到很晚,躺在蓝格子棉被下游离于半梦半醒之际,他才蓦然想起,他将买给如梦的侦探小说忘在电影院里了。

[1]谢伊·加里波(Seyh Galip,1757—1799),著名的苏菲神秘主义诗人,著作《爱与美》是奥斯曼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

[2]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1332—1406),阿拉伯历史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

[3]佩拉宫饭店(Pera palas Hotel):建于1892年,是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推理小说大师阿加莎·克里斯蒂便多次投宿此旅馆的411号房,在此写下《东方快车谋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