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城市的符号(第4/6页)

等卡利普再度踏上外面的街道时,他已经就手边的线索作了一些新的删补:他们不可能出城,因为耶拉无法待在伊斯坦布尔以外的地方;他们不可能横渡博斯普鲁斯海峡,到达安纳托利亚那一头,因为那里不够“历史性”,不适合他;如梦和耶拉不可能躲在共同的朋友家里,因为他们没有这么一个朋友;如梦也不可能待在她的朋友处,因为耶拉宁死也不会去那种地方;他们更不可能寄宿在冰冷无情的旅馆套房里,因为就算他们是兄妹,一男一女共处一室难免令人起疑。

坐在下一家咖啡店里,卡利普确信自己至少抓到了正确的方向。他很想穿过贝尤鲁的小巷往塔克西姆去,走向尼尚塔石、西西里,来到他过去生命的中心。他记得耶拉曾在一篇文章中探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名称。他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张已故摔跤选手的照片,这个人,耶拉曾经详尽描写过他的生平。这张黑白照片原先是某本旧《生活》杂志的中间页,被许多理发店、服饰店和杂货店的老板加了框挂在墙上,装饰店面。这位奥运奖牌得主两手叉腰,面对镜头摆出温和的微笑。卡利普研究着他脸上的表情,不禁想起他死于一场车祸。于是,就如同以前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时的联想,十七年前的一场车祸和摔跤选手脸上的温和表情在他心中融为一体。卡利普不得不认为那场车祸必然是某种征兆。

这证明了巧合是必要的,它们把事实与想像融为一体,创造出另外的征兆,诉说着截然不同的故事。卡利普走出咖啡店,沿着一条小巷走向塔克西姆,心里想着:“偶然看见哈斯农·加里波街旁一辆马车前,站着一匹疲惫的老马,这时我必须回头去检视记忆中的一匹巨马,那是我在奶奶教我读写的字母书中看到的。由于字母书中的大马下方标示着‘马’,我联想起耶拉,那些年他独居在帖斯威奇耶街上那栋公寓的顶楼。然后我会想到依着耶拉的喜好与回忆装潢布置的那间公寓。接着我会推论出,那间公寓很可能象征了耶拉对我人生的支配意义。”

然而,耶拉已经搬离公寓好多年了。卡利普停下来,担心自己或许也把征兆给解读错了:他很清楚,如果他认为直觉是在误导自己的话,那么他将会迷失在这座城市里。他像个瞎子一样摸索着,想要辨别周遭的事物,通过感官直觉闯入了各种故事。多亏了这些虚构的故事,他才得以维持姿态。他之所以还屹立不倒,纯粹是因为他设法从一路上所见的遍布城市的符号与图像中,建构起一则故事。他很肯定周遭的人物和世界都将依循着故事的脉络,服膺在它的力量之下。

他再度走进另一家咖啡馆坐下,凭着依然乐观的态度,卡利普重新审视“他的处境”。线索列表中的文字看起来就和纸张背面的孩童文字一样简单易懂。咖啡店的遥远角落有一台黑白电视,正在播放一场足球赛。白雪纷飞的球场里,地上的标线和沾满泥渍的足球都是黑色的。除了几个在空桌子上玩牌的人之外,每个人都盯着那颗黑色的足球。

走出咖啡馆,卡利普想,自己所追寻的秘密其实就如黑白的足球组合一样,简单明了。他需要做的一切,只是继续任凭双腿带他四处游荡,观看面孔和符号。伊斯坦布尔到处是咖啡馆,一个人可以绕遍整座城市,每隔三五步就能找到一家咖啡馆歇脚。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塔克西姆区电影散场后的人潮中。人们心不在焉地走出来,盯着自己的脚,双手插在口袋里,或者彼此挽着手臂踏上台阶,走向街道。他们的脸上充满了表情,暗示着如此深刻的内涵,以至于卡利普最梦魇般的故事都相形失色。观众的脸上一片宁静,刚才沉浸在虚构的世界里,使他们忘却了自己的忧愁。此刻,他们身在眼前惨淡的街道上,但心却在梦想的故事里。他们的记忆库原本已枯竭,只剩下挫败与悲苦,但现在又重新充满,由一个深刻的故事温柔地抚平了伤痛的回忆。“他们想像自己是另一个人!”卡利普急切地想着。顿时间他恨不得自己也和大家一起看了同一部电影,也能消失而成为另一个人。他发现,当这些人开始浏览庸俗的橱窗时,他们便逐渐返回这个充斥着单调熟悉事物的无味世界。“他们太轻易放过自己了!”卡利普想。

相反,若要成为另一个人,必须要有彻底的决心。在卡利普抵达塔克西姆广场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用全部的意志力达成这个目标。“我是另一个人!”他告诉自己。说出这句话给他一股愉快的感觉,不仅改变了他脚下结冰的人行道,改变了包围在可口可乐和罐头食品广告牌中的广场,甚至整个人也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用坚定的口吻重复这句话,一个人可以说服自己整个世界全变了,不过,没有必要到这个程度。“我是另一个人。”卡利普对自己说。那个人——他不想说出他的名字——的回忆与哀愁交织成一首乐曲,像新生命一般从卡利普心底涌出,他聆听着,满心欢喜。随着音乐,他生命中最初的地标塔克西姆广场正逐渐转变,从原来的模样——四周环绕着如超重火鸡般的公交车、晃悠悠如龙虾般的缓慢电车,以及固守黑暗的隐晦角落——变成一座矫揉造作的“现代”广场,矗立在一个贫穷绝望的国家里。卡利普仿佛第一次来到这里。裹着白雪的“共和国雕像”、没有尽头的“爱奥尼亚涡旋梯”、十年前在卡利普兴奋的注视下烧成灰烬的“歌剧厅”,全都变成了别的物品,符合它们在新世界中的象征意义。无论是公车站里烦躁的人群,还是你推我挤抢着上车的乘客,在这些人当中,卡利普没有看见任何一张神秘的脸,也没有发现有哪一个塑料袋,暗示了背后还有一个平行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去咖啡馆了。他从哈比耶直接走到尼尚塔石。稍后,等他来到了寻找多时的地方后,他将仍然有点迟疑,对一路上认定的新身份没有把握。过一会儿,他会这么推论:“那个时候,我还不完全相信自己已经变成了耶拉。”置身于此,满屋的旧文章、旧笔记、旧剪报揭开了耶拉过去生活的全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彻底抛弃自我。”刚才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使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游客,因为飞机误点而滞留在一个自己从没想过会踏上的城市,打发半天的时间:阿塔图克的雕像表示这个国家过去有一位显赫的军事英雄;泥泞却明亮的电影院入口处拥挤的人潮则意味着市民星期天下午无聊没事,借观看外国进口的梦想以舒解情绪;手里拿着刀子望向橱窗外街道的面包店员,透露着他们逐渐退色的梦想与回忆;大马路中央光秃秃的暗褐色树木,象征着一抹全国性的哀愁,在午后逐渐沉淀,一点一点更加幽暗。“我的天,在这座城市里,这条街道上,这个时刻,能够做什么?”卡利普喃喃道,话一出口他才明白,自己竟从剪下来的耶拉旧文章里把这句咒语给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