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城市的符号(第5/6页)

来到尼尚塔石的时候天色已黑,冬夜里马路上拥塞的车辆排放出浓烈的废气,公寓大楼的烟囱也散发出阵阵烟雾,弥漫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卡利普平静地呼吸着这一区特有的刺鼻气味。站在尼尚塔石一隅,他心中想要成为另一个人的渴望如此强烈,以致他确信自己能够以全然不同的新意,来解释所有公寓大楼的外观、商店的门面、银行的广告牌,以及霓虹灯标志。让他居住多年的这一区域彻底改头换面的,是一股轻松冒险的感觉,它深深植入了卡利普内心,仿佛永远不会再离开。

他没有穿越马路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反而在帖斯威奇耶大道上左转。冒险的感觉渗入他的身体,让卡利普雀跃不已;他的新身份所展示的无限可能,更是迷人。他贪婪地浏览周遭的新鲜景象,好似一个卧床多年的病人刚从医院里释放出来。“啊,布丁店的橱窗摆设就好像珠宝店里闪亮的展示盒。”他忍不住想说,“啊,这条街真窄,人行道也都歪歪扭扭的!”

小时候,他也曾常常脱离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用外人的角度来看自己。“现在,他经过了奥斯曼银行。”卡利普心想,重拾童年时他经常扮演的第二个角色。“现在,他经过了‘城市之心’公寓,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和爸妈及祖父母在这里住了好多年。现在他停下来浏览药房的橱窗,坐在收银台前面的是以前替人打针的女人的儿子。现在他经过了警察局,却一点也不紧张。他温柔地注视着歌星牌裁缝车旁边的几尊假人模特儿,好像他们是老朋友一样。现在他坚决、明确地走向那个谜,走向多年来辛苦策划的阴谋的核心。”

他过马路走到对面,走了几步,又再一次横越马路折返,穿越寥寥几棵珍贵的菩提树、广告牌和阳台下方,一路走到了清真寺。每到一条街,他就这样上上下下多走几步,以扩展他的“调查版图”。每一次他都会仔细地观察,记下那些因为过去可悲的身份而没能察觉的细节:阿拉丁商店的展示橱窗里,除了一堆旧报纸、玩具枪和尼龙丝袜,竟然还有一把弹簧刀;指向目的方向帖斯威奇耶大道的交通箭头,瞄准的目标其实是“城市之心”公寓;尽管天气干冷,清真寺四周矮墙上留给鸽子和野猫的面包皮,却已经潮湿发霉了;女子学校门口信手涂鸦的政治标语,原来还有言外之意;一间仍亮着灯的教室里,墙壁上挂着一张照片,上面的阿塔图克正隔着灰尘堆积的玻璃望着“城市之心”公寓;花店的窗户里,某个精神异常的人拿了一把别针,刺入一朵朵玫瑰花苞里。一家新开的皮件店的橱窗里,立着时髦耀眼的假人模特儿,它们的目光也朝向“城市之心”公寓,凝视着先是耶拉、后来是如梦和她的父母住过的屋顶阁楼。

卡利普随着假人模特儿一起朝顶楼望了半晌。对卡利普来说,这似乎是很合理的,耶拉和如梦很可能就在上面,在假人模特儿目光所及的顶楼。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冒牌侦探,模仿着侦探小说中的英雄。这些外国制造的故事,是在外国孕育的如梦告诉他的,而眼前的假人模特儿也来自外国。卡利普甩开这样的假设,朝清真寺走去。

但他必须费尽全力才办得到。似乎他的腿拒绝带他离开“城市之心”公寓,而想要跨步走进楼房,冲上阶梯直达顶楼,闯入那黑暗恐怖的地方,只为了看某样东西。卡利普不愿意去想像那幅画面的细节。他用全身的力量拖着自己离开,然而一路走下去,他发现周围的人行道、商店、广告牌上的文字以及交通标志都回到了早先指涉的意义。一想到他们两个人就在上面,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大难临头的恐惧,让他惊惶不已。等他来到阿拉丁的小店时,他已分不清自己逐渐加深的恐惧是因为警察局就在隔壁,还是由于他发现交通箭号不再指向“城市之心”公寓。带着疲惫和困惑,他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想一想。

他走进帖斯威奇耶—埃米诺努线共乘小巴车站转角一家历史悠久的小餐馆,点了茶和肉馅饼。既然耶拉对于自己的过去和逐渐败坏的记忆如此执迷,那么,他租下或买下童年和青少年时生长的公寓,不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此一来,他便能光荣地重返曾经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地方,相反,那些当初把他踢出家门的人,如今却住在一条没落街道上一座肮脏公寓里,又穷又烂。除了如梦外,耶拉没有与家人分享他的胜利,尽管住在中央大道上,他却小心不留下任何痕迹。卡利普认为这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接下来几分钟,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柜台前的一家人:妈妈、爸爸、女儿和儿子看完了星期天下午场电影后,来到小餐馆吃晚饭。父母的年纪和卡利普相当。父亲不时地把自己埋进从外套口袋拿出来的报纸里;母亲用她的眉毛制止两个孩子之间爆开的争吵,一只手在她的小提袋和桌子间不停地来回往返,为身旁三个人摸出各种用品,敏捷灵巧的程度好似一个魔术师从帽子里掏出稀奇古怪的玩意:一条手帕给男孩擦鼻涕,一颗红色药丸塞进父亲手里,一只发夹替女孩夹头发,一个打火机给正在阅读耶拉专栏的父亲点烟,同一条手帕再给男孩擦鼻涕,诸如此类。

就在卡利普吃完肉馅饼喝完茶的时候,想起这个父亲是他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在踏出店门前,他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向那名父亲透露这件事情。他走上前去,注意到男人的喉咙和右颊上有一片可怕的烧伤疤痕,这时他又记起这个母亲也曾是他的同学,小时候是个大嗓门的优等生,与他和如梦在西西里进步高中同一个班上就读。趁大人们展开例行的寒暄与叙旧时,两个孩子逮住机会互相报仇。他们很关心地问起如梦——她和卡利普正好与他们对称,类似的婚姻。卡利普告诉他们如梦和他没有小孩;如梦在家里读侦探小说等他;晚上他们要去皇宫戏院看电影,他先出来买票,刚才在路上巧遇了他们另一位同班同学,蓓琪丝。你知道,蓓琪丝,棕色头发,不高不矮。

这对琐碎的夫妇丝毫不留余地,当场说出他们琐碎的意见:“可是我们班上没有叫蓓琪丝的人啊!”显然他们很习惯不时去翻毕业纪念册,回忆同学过去的妙闻轶事,所以他们才能如此斩钉截铁。

离开餐馆走入寒风中,卡利普飞快地赶到尼尚塔石广场。他非常肯定如梦和耶拉会去皇宫戏院看七点十五分的周日晚场电影,因此他一路跑到电影院。然而,人行道上或入口处都不见他俩的踪影。他看见一张照片,是昨天那部电影里的女明星,他心里涌起一股欲望,想再度与这个女人一起进入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