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脸孔中的谜(第2/4页)

他读到耶拉的一篇文章,内容讲到在20世纪初期,有一个二手书商的学徒,趁挨家挨户推销的时候暗中耍阴谋。这位书商学徒每天搭小船往来城市各区,前往有钱人家的宅邸,把行囊里的特价书卖给后宫女眷、深居的隐士、工作繁重的职员和爱做梦的孩子。不过,他真正的顾客则是各地区的帕夏。由于阿布杜哈米提苏丹的限制令,这些官员被软禁在公府和自家宅院里,受到苏丹情报单位的监控。书商学徒向帕夏们(耶拉称之为“他的读者”)泄露胡儒非的秘密,以便教导他们如何解读他黏在这些书本里的文章。读到这里,卡利普感觉自己逐渐转变为另一个人,而这正是他想要的。这些秘密,他后来才发现,只不过是一本精简版的美国小说末尾出现的符号和关键词。当他们小的时候,某个星期六中午,耶拉曾经拿这本以远洋为背景的小说给如梦看。明白这点之后,卡利普确信自己绝对能够通过阅读,变成另一个人。就在这个时刻,电话响了,打来的人,当然了,就是上次那个家伙。

“很高兴你把电话线接回去了,耶拉先生!”他说,声音听起来像是过了中年的人。“眼前有这么可怕的情况迫在眉睫,我压根儿不相信像你这样的人会与城市和国家脱节。”

“你查到电话簿的第几页了?”

“我很认真在找,但比预期的要花时间。查电话号码查太久,会让人胡思乱想起来。我在里面看到了魔法配方、几何对称、重复排列、矩阵变化以及数字的各种形状,这拖慢了我的速度。”

“也有脸吗?”

“是的,不过你的那些脸孔是由某些数字的排列组合而来的。数字不见得都会说话,有时它们沉默无语。有时候我依稀感到4想要告诉我什么,一长串的4,一个接着一个。一开始先是两个两个一组,接着它们不见了,整排换到下一列去,现在变成了16。然后,7取代了它们空出的位置,依循同样井然有序的音调低声呢喃。我想说服自己一切只是巧合,没有意义,可是你看,帖木儿·巴耶塞特的电话号码140-22-40,难道不会让你联想到1402年帖木儿大帝和苏丹巴耶塞特一世之间的安卡拉战役?以及接下来,野蛮的帖木儿赢得胜利后,抓走了巴耶塞特的妻子,纳入自己后宫?电话簿活生生地展现了伊斯坦布尔和土耳其历史!我不禁沉迷其中,忘了找你的地址这件事。但我知道你是惟一能够阻止这场大阴谋的人。他们蓄势待发,箭在弦上,而你就是那根紧绷的弓弦,耶拉先生,惟有你阻止得了这场军事政变!”

“怎么说?”

“上次在电话中,我并没有告诉你,他们误把所有的信心都放在救世主身上,徒劳地等待着他的降临。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士兵,读过几篇你早年写的文章,并且深信不疑,就像我一样。试着回想一下你自己在1961年时写的几篇专栏,回忆一下你谈论‘审判长’的赞诗,以及你的一些影评,还有你那篇高傲文章中的结论,你在里面畅谈为什么你不相信全国乐透彩券上的幸福家庭肖像(妈妈打毛线,爸爸看报纸——或许是读你的专栏——儿子念书,奶奶和猫咪坐在炉火旁打瞌睡:假如每个人都这么该死的幸福美满,假如大家都像我的家庭一样,那么为什么乐透彩券会卖得这么好?)。当时,你为什么如此激烈地批评家庭伦理剧?这些影片为数不清的人带来无数的乐趣,或多或少替大家表达了心声,但你所看到的,却是其中的布景、梳妆台上的古龙水瓶、久未弹奏而结满蛛网的钢琴上成排的照片、塞在镜框周围的明信片,以及家庭收音机上熟睡的小狗雕像。为什么?”

“我不知道。”

“哈,不对,你知道!你指出这些物品,是为了呈现我们的悲惨和颓败。同样的道理,你提到被扔进通风井中的破烂物品、住在同一栋公寓楼的大家族、近水楼台而结婚的堂兄妹,以及铺在扶手椅上防尘防脏的布套。在你的笔下,这些物品成为令人痛心的符号,代表着我们的自甘堕落和无可避免的腐朽。但不久之后,你又自圆其说,在你所谓的历史评论中暗示,永远有获得解放的可能:在最黑暗的时刻,将会出现一位救主,带领我们脱离贫瘠的生活。这位或许好几世纪以前就曾来过此地的救主,将会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复活:继五百年前以耶拉列丁·鲁米或谢伊·加里波的身份出现在伊斯坦布尔后,这一次,他将以某位报纸专栏作家的身份复出!虽然你只是把这一切放进你的文章中,娓娓道出贫民窟里等待汲取公共泉水的女人的悲哀,呐喊着铭刻在旧街车木头椅背上的爱情誓言,然而,这些军人却把你的话当真。他们以为,当他们所信仰的救世主来临时,一切的悲苦和哀愁都将结束,随之而来的是光明与正义。是你鼓动他们的!你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是你写作的对象!”

“那么,现在你想要我怎么样?”

“只要见到你就够了。”

“何必?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机密文件,对不对?”

“如果能够见你一面,我会向你解释清楚。”

“你的名字显然也是捏造的!”卡利普说。

“我想见你。”那个声音说,听起来像一个配音员用矫揉造作、却又诚挚感人的声音说“我爱你”,“我想见你。等你见到我之后,你便能明白为什么我想见你。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没有人。我知道你彻夜做梦,一边喝着自己泡的茶和咖啡,一边抽着你放在暖炉上烤干的马帝皮香烟。我知道你的文章是用打字的,并用一支绿色钢珠笔修改。我知道你不满意你自己,也不满意你的生活。我知道许多夜晚,你郁郁寡欢地在房里踱步,直到黎明破晓。你渴望成为另一个人,而不要做自己,但你始终无法决定该选择哪一个身份。”

“这些全是我写的!”

“我也知道你不爱你的父亲,当他带着新太太从非洲回来后,他把你赶出你长久居住的阁楼公寓。我也知道当你搬进你母亲家后,经历了什么样的艰苦时光。啊,我的兄弟!当你还是个穷酸记者时,你专跑贝尤鲁线,编造了各种子虚乌有的谋杀案。你在佩拉宫饭店所采访的美国电影明星,不仅根本不存在,连电影也是假的。为了写一篇土耳其鸦片烟瘾者的自白,你干脆自己吸食鸦片!你以假名替人代笔一篇摔跤手的连载故事,结果到安纳托利亚采访的时候,被人痛打了一顿!你在‘信不信由你’专栏中,写下了字字血泪的自传故事,但读者根本感觉不到!我知道你有手汗的毛病,你出过两次车祸,你一直找不到防水鞋可以穿,你害怕孤独但又老是独来独往。你喜欢攀登宣礼塔,在阿拉丁商店里闲逛,和你的继妹谈天说笑,也喜欢色情书刊。除了我,谁还会知道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