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脸孔中的谜(第3/4页)

“很多人,”卡利普说,“谁都可以从文章里读出这些。你到底说不说你为何非得见我不可?”

“因为军事政变啊!”

“我要挂电话了……”

“我发誓!”声音听起来焦虑而绝望,“只要让我见到你,我就会告诉你一切。”

卡利普把电话线扯下来。他从走廊柜子里拿出一本毕业纪念册,昨天第一眼瞥见这本书后,他就一直念念不忘。坐进耶拉每晚精疲力竭回家后瘫坐的椅子,卡利普翻开这本装订精美的1947年军事学校毕业纪念册:最前面是阿塔图克、总统、参谋总长、三军统帅、总司令和军事学校教职员的照片及箴言,后面则印满了全体学生一张张整齐的照片。页与页之间都夹着一张葱皮纸作保护。卡利普一页页翻,也不懂为什么在讲完电话后会突然想看这本纪念册。他只觉得上面的面孔和表情惊人地雷同,就好像头上的帽子和领子上的军阶条饰一样。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在看一本老旧的古币收藏手册——与一堆廉价旧书一起塞进好几只脏纸箱,堆在二手书店门口展示——银币上所刻的人头和文字只有专家才鉴别得出差异。他意识到心中升起了一股旋律,那是当他走在路上或坐在候船室时所察觉的那一缕乐音:他喜欢观察脸。

翻动着书页,他回想起,以前他常等好几个星期,终于拿到最新出版的漫画书,当他急匆匆翻开散发着油墨和新纸气味的书页时,心中的雀跃之情难以言表。的确,与漫画书的内容一样,每件事都连接到另一件事。他开始在照片中看见他之前在路人脸上发现的剎那光彩:似乎照片也能够像真人面孔一般,向他展现丰富的意义。

1960年代初期那一场失败的军事政变中,绝大多数的筹划者——除了那些向年轻军官眨眼示意、自己却撇清关系的将军们之外——想必都是出自这本纪念册的年轻军官。书页上,或是表层的葱皮纸上,散布着耶拉的涂鸦,但都跟军事政变毫无关系,倒有点类似小孩子替照片中的脸加胡子,或是在颧骨和鼻子下方涂一抹淡淡的阴影。有些额头上的纹路,被修改成“命运纹”,依稀可辨几个无意义的拉丁字母;有些人的眼袋被加重画成O或C的图样;还有一些人的脸饰以星星、牛角和眼镜。几位年轻军校生的下颚骨、额骨和鼻梁骨都被标上记号,画上比例尺线,有的线条纵贯脸盘,有的线条横贯鼻子、嘴唇和额头。有些照片下方作了标记,对应其他页的照片。军校学生的脸上被加上各式各样的青春痘、痣、雀斑、阿列坡疣、胎记和伤疤。其中有一张脸特别明亮无瑕,让人无从加上任何线条或字母,在这张照片的旁边,有一行字:“修改照片将抹杀其灵魂。”

卡利普在另外几本纪念册中也看到相同的句子。他发现耶拉在各种纪念册大头照上都留下了类似的线条和记号:工程学院全体学生、医学院教职员、1950年国会议员、席瓦斯—开塞利铁路兴建工程人员、“布尔萨美化协会”组员,以及伊兹密尔市阿尔珊查克区的朝鲜战争自愿军人。几乎每一张脸都用一条直线垂直平分成两半,以便凸显左右两边的文字。卡利普时而草草翻阅,时而花工夫仔细检视照片:仿佛他想抓住灵光乍现的片刻,努力挽回眨眼间即被永远遗忘的某段记忆;仿佛他正摸索着路径,试图重返某个深夜一度误闯的房舍。有些脸光瞥一眼就能彻底看透,但有些平静的面容却出乎意料地隐藏着故事。不知不觉地,卡利普想起好几年前一部外国电影里一位短暂出现的服务员眼神中的色彩和忧愁,以及最后一次在收音机里听见的一首曲子,一段他期盼着,但总是错过的旋律。

夜色逐渐降临,卡利普从走廊的柜子里拿出所有的纪念册、相册、照片剪报,以及从各处搜集来在盒子里堆积如山的照片,把它们全部拿进书房,像个酒鬼似的一张张浏览。他分辨不出有些脸是在何时、何地又为何被拍下来:照片里有年轻女孩、头戴瓜皮帽的绅士、包着头巾的女人、表情诚恳的男子和贫困潦倒的穷人。不过,有些悲伤的脸被拍摄的地点和原因倒是再明显不过:两位市民在一群阁员和安全警察的和蔼注视下,焦虑地望着他们的国会议员代表向总理陈递请愿书;一个母亲抱着她的孩子和铺盖,侥幸逃离贝希克塔斯区贝瑞布佑街的火灾现场;一群女人在阿尔罕布拉戏院前面排队买票,为了看埃及演员阿布杜·瓦哈伯主演的电影;一位著名的肚皮舞娘和一位电影明星因为持有大麻被捕,在警察的陪同下出现在贝尤鲁市区车站;一个会计师,因为侵吞公款而被逮捕时,脸上刷地呈现一片空白。这些照片,似乎自己解释了它们存在和被保留的原因:“还有什么,能比一张照片,一个人脸部表情的写真,更为深奥、迷人、令人好奇的呢?”卡利普想。

他悲伤地想到,即使在最“空洞”的脸背后,在那些经过修片和其他摄影技巧的调整而失去意义和表现力的照片里,也隐藏着充满回忆、恐惧和秘密的故事,无法用言语传达,只能从眉眼中的哀愁看出来。卡利普热泪盈眶地看着这些照片:一个制棉被学徒中了全国乐透头彩时,快乐而恍惚的脸;一个保险业务员,在持刀砍杀妻子后的表情;前往欧洲大陆“以最佳仪态代表土耳其”的土耳其小姐,在欧洲小姐选美比赛中荣获亚军时的神情。

他暗自思忖,贯穿耶拉作品中的那一丝忧郁,必定源于目睹这些照片。有篇文章提到一座能俯瞰工厂仓库的出租公寓,院子里晾了一排衣物,这想必受我们的业余拳击冠军在出战五十七公斤量级比赛时脸上的表情的启发;有篇文章探讨加拉塔歪斜的街道只有在外国人眼中才显得歪斜的理论,这想必是由于看到了一名自称曾和阿塔图克上过床的一百一十岁女歌手青白的面孔。而一群从麦加朝圣回来途中遇上车祸的信徒,他们戴着小圆帽的尸体上的脸,让卡利普联想到一篇关于伊斯坦布尔旧地图和版画的文章。在那篇专栏中,耶拉写道,某些地图上的符号,标记着宝藏的位置,同样地,某些欧洲版画中的符号,则向意图前往伊斯坦布尔行刺苏丹的狂热杀手,透露秘密讯息。卡利普心想,耶拉窝在伊斯坦布尔某个藏身处好几星期写出的那篇文章,一定与他用绿笔做记号的那些地图有某种关联。

他念着伊斯坦布尔地图上的地名,诵读它们的音节。但是这些字眼多年来每天被重复百遍,已经承载了太多的联想,以至于对卡利普而言,它们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就好像“这样”、“那样”之类的词。相对地,那些在他生命中印象模糊的地名,当大声复述时,便立刻令他产生联想。卡利普想起耶拉曾写过一系列的文章,描述伊斯坦布尔某些地区的景象。于是他翻出从柜子里拿来的“伊斯坦布尔的幽僻角落”系列,开始阅读。然而他发现,这些文章与其说是在描述伊斯坦布尔的偏僻地区,还不如说是一篇篇短篇小说。若是在别的时候,自己被这样摆了一道,他可能一笑而过,但此时的他却感到无比地灰心,因为显然耶拉一辈子都在故意欺骗他的读者,甚至包括卡利普。他一边读这些街坊轶事——从法蒂赫开往哈比耶的电车上爆发的小口角,费里克伊一个小孩在走出家门去商店跑腿后就失踪,或是钟表店里那一只有音乐滴答声的钟——同时不停地默念:“我不会再信以为真了。”然而没多久,他又忍不住猜想耶拉或许就窝在哈比耶、费里克伊或托普哈内的某处。这使得他原本对耶拉的满腔怒火,转到自己身上,气自己的心理偏执,老是想从耶拉的文章中找线索。他厌恶自己总是在追求情节故事,就好像那种随时随地都想要玩的小孩一样。他立刻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界没有空间可以容纳符号、线索、第二层和第三层意义、秘密和谜语,所有的符号全是他内心为了企图解开疑惑而幻想出来的产物。他多么希望能够平静地生活在一个单纯的世界里,一切物品只是物品本身。惟有那样,这些字母、文章、脸孔、街灯、耶拉的书桌、梅里伯伯从前的柜子、留着如梦指纹的剪刀或钢珠笔,才不再是透露弦外之音的可疑符号。在那儿,绿色钢珠笔就只是绿色钢珠笔;在那儿,谁都不渴望成为另一个人。究竟人如何才能进入那样的世界?卡利普研读着桌上的地图,像个孩子幻想自己居住在电影里那个遥远陌生的国度,希望能说服自己,他就生活在那另一个世界中:剎那间,他仿佛看见一个老人满是皱纹的额头;接着,他眼前出现历代苏丹脸孔的合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朋友的脸——或者,那是一个王子?——但他还来不及细看,脸孔就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