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文字之谜与谜之失落(第2/5页)

在拼字错误百出的石版印刷书和论文中,他读到了胡儒非教派的创立者兼先知法兹拉勒的生平。1339年,他出生于呼罗珊靠近里海一个叫做阿斯特拉巴德的城镇。十八岁时,他投入苏菲教派,展开朝圣之旅,随后在一位名叫哈珊教长的大师门下学习。为积累经验,法兹拉勒在一个又一个城镇间旅行,从亚塞拜然到伊朗,并且向大不里士、舍尔文和巴库的大师们请教。卡利普读到这里,心里油然升起想要“展开新生活”的急切渴望,就如这一类励志书里总会说的那样。法兹拉勒对于自己的命运和死亡,做了一些预言,日后果然成真,不过在卡利普看来,那些预测都只是平凡的事件,可能会发生在任何准备新生活的人身上。最开始,使法兹拉勒为人所知的,是他会解梦。有一次,他梦见一对戴胜鸟、所罗门先知以及他自己。正当两只鸟站在枝头,看着所罗门和法兹拉勒在树下熟睡时,两个人的梦境融合为一,于是,枝头上的两只戴胜鸟也融合成为一只鸟。另一次,他梦见一位托钵僧来到他关闭的洞穴里拜访他,没多久,这位托钵僧果真来访,法兹拉勒才知道原来这位托钵僧也梦见了他。他们在洞穴里共同翻阅一本书,并在文字中看到了各自的脸,而当他们抬起头看见彼此时,却发现对方的脸上写着书中的文字。

根据法兹拉勒的观点,当每样东西从虚无跨入物质世界时,都会发出一个声响,因此声音是“存有”和“虚无”之间的界线:拿两个“最没有声音”的物品互相撞击,就足以让我们领悟这一点。而最进步的声音,当然了,便是“语言”,被称为“演说”的崇高之物,由字母拼凑而成的“文字”魔法。存在的起源,它的意义,以及真主创造的物质层面,都可以在人脸上清晰可见的字母之中找到答案。我们每个人都天生具备这些条件:两条眉毛、四排睫毛和一道发际线——总共七划。进入青春期后,逐渐成形的鼻子划分我们的脸,这个数字增加到十四。若我们再以稍为写意的方法勾勒笔画,加上想像和真实的线条,数字便增加一倍,显示出全部二十八个阿拉伯字母,证明穆罕默德用来创造古兰经的语言并非意外出现。若要把数字增加到三十二,等同于波斯字母的数目(法兹拉勒所说,和写作《永生之书》的语言),则必须更仔细地检视头发和下巴的线条,从中分成两半——各自又分成两条线,乘以二等于四。读到这里,卡利普才明白为什么箱子里照片中的人要把头发中分(模仿1930年代美国电影里的演员,把油亮光滑的头发从中分线)。这一切是如此明显,卡利普不禁为这种孩童般的简单明了感到欢欣鼓舞,觉得自己再一次理解了是什么吸引了耶拉投入这些文字游戏。

法兹拉勒宣称自己是信使,是先知,也就是犹太人的弥赛亚、基督徒引颈期盼的再世基督、穆罕默德所预示的救主马赫迪——简言之,就是人们长年等待、耶拉在一篇文章中称之为“他”的那个人物。在七位信徒的拥护下,法兹拉勒开始在伊斯帕罕宣扬其信仰。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法兹拉勒向人们传道,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充斥着许多隐而不察的秘密,若想要探究它们,必须先理解文字的奥秘。读到这里,卡利普的内心一阵释然,因为对他而言,这似乎清楚地证明了如今他的世界也充斥着秘密,一如他始终期待和渴望的那样。他内心的平静想必来自一个无比简单的推论:如果世界真的充满了秘密,那么,毫无疑问,桌子上的咖啡杯、烟灰缸、拆信刀,甚至他搁在拆信刀旁像一只犹疑的螃蟹的手,都指出一个隐晦的世界确实存在,它们本身也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如梦在那个世界里,卡利普站在它的门口。不用多久,文字的秘密就会放他进去。

因此他必须更细心阅读。他又读了一遍法兹拉勒的生平,从中得知法兹拉勒曾梦见自己的死亡,后来也如做梦般地走向死亡。他被控散布异端邪说——崇拜文字、人类、偶像而非真主,宣称自己为救世主,并相信自己的幻想,追寻古兰经中所谓的隐晦之意,而不接受其真实明确的价值。他被逮捕,被拷问,最后处以吊刑。

法兹拉勒及其同伙被处决后,胡儒非信徒很难继续在伊朗待下去,于是他们长途跋涉进入了安纳托利亚,多亏了法兹拉勒的一位后继者,诗人内扎米的帮助。这位诗人把法兹拉勒所有关于胡儒非教派的书本和手稿,全装进一个绿色行李箱里——这箱子日后成了胡儒非信徒的传奇之物——然后游遍了安纳托利亚,访遍每一个小镇。为了寻找新的拥护者,他来到偏僻的神学院,那儿步调缓慢到在满室壁虎的检疫所和修道院里,就连蜘蛛都会忍不住打起瞌睡。为了向他的新学生解释,不只在古兰经里,其实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秘密,他诉诸文字游戏,灵感来自他很喜爱的棋戏。诗人内扎米能够在两行诗句中把他情人脸上的一个器官和一颗美人痣比喻为一个字母和一个句点,把这个字母和句点比喻为海底的一块海绵和一颗珍珠,把他自己比喻为一个愿意为珍珠而死的潜水员,把这位主动潜入死亡怀抱的潜水员比喻为一个寻找爱人的神祇,接着循环回到原点,把他的情人比喻为神。这样的一位诗人,后来在阿列坡被捕,经过一段冗长的拷问,最后遭剥皮而死:他的尸体被吊在城里公开示众,随后被切成七块,分别埋在七个城市里以儆效尤,那七个城市,正是他招纳信徒、人们朗诵其诗文的地方。

受到诗人内扎米的影响,胡儒非教派迅速在奥斯曼帝国统治的拜塔胥人之间散播开来,甚至连十五年后征服君士坦丁堡的征服者穆罕默德苏丹,也成了它的信徒。苏丹不仅随身携带法兹拉勒的著作,逢人便讲述世界的奥秘、文字之谜,以及他从新进驻的宫殿中所观察到的拜占庭秘密,甚至他会调查每一根烟囱、圆顶和树木,分别指出它们提供了什么样的线索,可以引领人探入另一个存在于地底下的谜样国度。当他身旁的神学家发现这件事后,便密谋迫害那些试图接近苏丹的胡儒非信徒,把他们活活烧死。

卡利普翻开一本小书,书的最后一页附了一张手写的纸条,说明(或误导)这本书是二次大战初期在埃祖隆附近的合罗珊暗中印制的。书中有几张图画,是胡儒非信徒在企图行刺征服者穆罕默德的儿子巴耶塞特二世之后,被砍头或烧死的画面。另一页中,幼稚的笔触描绘出那些违反伟人苏里曼苏丹放逐令的胡儒非信徒,被火刑烧死时的场景和脸上骇惧的神情。火舌在躯体上跳跃,如同波浪,其中清晰可见“阿拉”这个字中的“alifs”和“lams”两个字母。然而更奇怪的是,在阿拉伯字母烈焰中熊熊燃烧的这些身体,它们眼睛里流下的泪水却被画成了拉丁字母的O、U和C。在此,卡普发现了胡儒非对1928年文字改革——从阿拉伯字母转为拉丁字母——的最早诠释。不过,由于他的心思是放在解开谜语的公式上,所以对此他没有多想,只是继续阅读从箱子里找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