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文字之谜与谜之失落(第3/5页)

他看到在书中许多地方都证实了真主的基本特质是一个“隐藏的宝藏”,一个谜。问题在于我们要找到一个方法去发掘它;在于我们要明了,这个谜其实反映在世界里;在于我们要理解,这个谜出现在任何事物、任何人之中。世界是一个充满线索的海洋,每一滴海水里所蕴含的盐分,都引向它背后的奥秘。卡利普红肿灼痛的眼睛越往下读,他心里就越清楚,自己终将洞悉海洋的秘密。

既然这些符号无所不在,那么奥秘也同样无所不在。就像卡利普不断在诗中读到的情人容颜、珍珠、玫瑰、高脚酒杯、夜莺、金发、深夜和火焰,他周遭的物品也是符号,不仅表示它们本身,同时也指涉着他正逐渐接近的神秘。被台灯的幽光照亮的窗帘、让他想起如梦的旧扶手椅、墙上的阴影、不祥的电话筒,这一切充满了故事和寓意,使得卡利普不禁感到自己正不知不觉地被吸引到一个游戏中,就好像他小时候偶尔会有的感觉。但他继续往前,没有太多怀疑,因为他深信——和他小时候一样——只要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便能逃离这场吓人的游戏。“如果你怕的话,我可以把灯打开。”以前当他发现一起在黑暗中玩游戏的如梦也一样害怕时,他常这么对她说。“别开灯。”勇敢的如梦喜欢被吓,总是这么回答。卡利普继续往下读。

17世纪初,有些胡儒非信徒迁徙到一些边远的村落定居,当地的农民在亚拉立叛乱将安纳托利亚蹂躏成一片断垣残壁的时期,为了躲避各种帕夏、官员、盗匪和阿訇,早已弃村而逃。从一首长诗中可以读到,在这些胡儒非村落里,曾经一度弥漫着某种幸福充实的生活形态,卡利普一面想像这样的情景,同时不禁回想起自己与如梦共度的那段快乐童年。

在那段遥远的幸福岁月中,意义和行动始终是同义词。在那段黄金时期,我们所梦想的东西就是我们屋子里头拥有的东西。在那段过往的快乐年代,每个人都明白,我们手中的匕首和笔杆、工具和物品,都不只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也是我们灵魂的延伸。那个时候,当一个诗人说到“树”时,每个人都能够正确无误地在脑中勾勒出它的样貌,每个人都知道,无须使用太多溢美之辞来列举它的枝叶,这个字眼和诗中的那棵树便足以解释“树”这个物品,也足以指涉花园里和生命中的一切。当时,每个人都非常明了,文字和它们所描述的事物是如此接近,以致当晨雾降临到山中这些幻影村落时,文字和它们所描述的事物已然融合。每当人们在云雾笼罩的清晨醒来,总分辨不出梦境与现实、诗歌和生活、名字和真正的人。那个时候,故事和生命是如此真实,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要问哪一个才是最初的生命,或者哪一个才是最原始的故事。梦境在生命中上演,生命得到圆满的解释。和所有的东西一样,当时人们的脸也充满了意义,甚至那些不识字的人,尽管看不懂半个字母,却也能够自然而然地读出我们脸上的文字,并参透其中的意义。

在那段遥远的快乐时光,人们甚至没有意识到时间。诗人笔下的橘色太阳静静伫立在夜晚的天空中;船舰的大帆鼓胀着一股风,纹丝不动地在一片灰绿色的静止海洋上航行;洁白的清真寺和雪白的宣礼塔屹立在海边,像一座永不消失的海市蜃楼。卡利普读到这里才恍然明白,胡儒非的想像和生活尽管从17世纪以来始终隐藏而不为人知,其实却早已包围了伊斯坦布尔。诗文中描写的城里的景象:背后映衬着一座座三层楼的白色宣礼塔,鹳鸟、信天翁、骏鹰[2]和凤凰展翅高飞,迎向天际,几世纪以来它们就仿佛这样悬在半空中,从伊斯坦布尔的屋舍圆顶上方滑翔而过;在伊斯坦布尔那些总是歪斜交汇、毫无章法的街道上,每一个出游的人都好像是踏上一段永恒的假日之旅,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夏日的温暖月夜里,从井里不仅能汲取冰凉的水,也能够捞起满满一桶神秘的符号和星光,那时人们会彻夜吟诵诗歌,诉说各种符号的意义,以及意义的多样表征。看到这里,卡利普才明白,伊斯坦布尔曾经存在过一段纯粹美好的胡儒非教派年代,这让他更清楚,自己与如梦共度的快乐时光已然远去。

这段幸福的时代想必为时不久。卡利普读到,黄金年代结束后,很快地这个神秘信仰就变成了众人鄙夷的污点,而关于它的秘密也变得更复杂难解。为了更进一步隐藏他们的秘密,有些人会求助于神符圣水,他们学居住在幻影村落里的胡儒非信徒们,用鲜血、蛋、头发、粪便,调制出各种混合物;其他人则在伊斯坦布尔的隐蔽角落和自己家的地底下挖掘隧道,以埋藏他们的秘密。然而有些人则没有挖隧道的人那么幸运,他们因为加入禁卫军叛乱而被逮捕,吊死在树上,上过润滑油的绳索像领带一样缠绕脖子,勒得他们的脸部文字扭曲变形。不仅如此,当吟游诗人拿着鲁特琴,来到陋巷里的托钵僧小屋低声传唱胡儒非的奥秘时,结果也只是碰壁,因为没有人听得懂。卡利普所读到的这些证据,证实了曾经存在于偏远村落也存在于伊斯坦布尔小街暗巷的黄金年代,在一夕之间消失。

卡利普手中的这本诗集,书页有老鼠咬啮的痕迹,角落长出一朵朵深绿和蓝绿色的霉菌,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纸张和潮湿的气味。翻到最后一页,他看到一则批注写着,关于这个主题在另一篇专论中有更详尽的资料。在诗的最后一行下面与印刷厂地址、出版社、著作和出版日期的上面,留了一点空间,合罗珊的排字工人塞进了密密的一行又长又不合文法的句子,指出同系列中的第七本书由同一单位在埃祖隆附近的合罗珊出版,作者是乌申绪,书名是《文字之谜与谜之失落》,曾获得伊斯坦布尔记者歇林·卡马兹的高度评价。

昏昏沉沉的卡利普,满脑子都是关于如梦的梦境和充满文字的幻想,疲惫又失眠,此时不禁联想到耶拉刚进新闻业的最初几年。那个时候,耶拉所玩的文字游戏,只限于在“今日星座”和“信不信由你”专栏中,用暗语传递讯息给他的情人、家人和朋友。为了找出批注中提及的专论,他在几大叠文件、杂志和报纸中胡乱翻找,满屋子翻箱倒柜。最后,他终于在一个看起来毫无希望的箱子里找到了那本书,埋在一堆耶拉收集的1960年代初期剪报、未发表的辩论和一些怪异照片中。这时早已过了半夜十二点,街道上笼罩着肃杀的静寂,像是戒严国家的宵禁气氛,叫人背脊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