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冗长的棋局(第2/3页)

“我把一叠粉红色钞票塞进船夫的口袋里,于是他推动船桨往前划。我们顺着波浪一路颠簸摇摆,最后在卡辛帕夏区的船厂边追上了他们,不过我们也只能从远处观望。他们坐进黑色和深蓝色的加长礼车,其中一辆正是我的雪佛兰,然后就消失在加拉塔的夜里。船夫不停抱怨说我们拖得太晚,宵禁时间马上就到了。

“再度踏上岸后,一股不真实感袭上心头,最初我以为是由于刚才在颠簸的海上摇晃了太久,一时头重脚轻所致,然而并非如此。走在因为我的宵禁令而空无人迹的深夜街道上,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陡然攫住我,仿佛只存在我梦里的一个幻影就出现在眼前。芬丁克里和多尔马巴赫切之间的大街上,除了一群狗之外没半个人影——不把卖烤玉米的小贩算进去的话,小贩在前方二十步外匆匆忙忙推着推车,还不时回头朝我张望。从他的神情我猜测他怕我,想要赶快逃开,而我却想告诉他,他真的该怕的是躲在街道左右两排高大栗子树后的东西。不过,正如在梦里,我开不了口告诉他;也正如在梦里,说不出话让我害怕,或者,害怕让我说不出话。我害怕树后面的东西,它跟随着我们流动。我加快脚步,卖烤玉米的小贩见状也加快脚步。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更糟的是,我明白这不是一场梦。

“第二天早上,为了不想再经历一遍同样的恐惧,我要求再度缩短宵禁时间,并释放另一群羁押犯。对此我没有多作解释;电台播放了我之前的声明。

“经验教导我,生命中什么都不会改变,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将会看到一如往昔的城市景象。果然如此。有些户外电影院延长了播映时间;也只有这样而已。卖粉红色棉花糖的小贩的双手依然是粉红色,西方游客的脸也依然是白色的,多亏了导游的带领,他们才敢在街上走动。

“我的船夫在同一地点等我,可以说假帕夏也是如此。下水后不久,我们便遇到了他。这天风平浪静,就如第一次出航的夜晚,除了水面没有丝毫雾气。在墨黑似镜的海上,我能看见帕夏高踞在舰桥上方同样的位置,与反映在水面的城市灯火和圆顶一样清晰。他是真实的。不仅如此,他也看见了我们,毕竟在这么一个明亮的夜里,任谁都看得到。

“我们的船尾随着他在卡辛帕夏码头停泊。我不发一语踏上岸,他那群看起来不像军人倒像酒店保镖的手下马上跳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三更半夜在这里干什么?我局促不安地解释说宵禁时间还没到,我是一个穷乡巴佬,来城里看看,住在斯克西一家旅馆里,趁着回乡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想大胆地来坐船晃一圈,我实在不知道帕夏的宵禁……但吓坏的船夫却向带着手下走过来的总理帕夏供出了一切。虽然帕夏一身便服,看起来却比较像我,而我看起来却像个乡巴佬。他听我们又解说了一次,然后下达命令:船夫可以离开,我则跟帕夏走。

“车子驶离港口,我和帕夏单独坐在雪佛兰防弹车的后座。有司机在,反倒加深而非消除我们两人独处的感觉,尽管他和长型礼车本身一样安静地坐在前座开车,和我们中间用一块玻璃板隔开——我的雪佛兰没有这项配备。

“‘我们等待这场相会已经等了好几年!’假帕夏说,我觉得他的声音一点都不像我。‘我知情地等着,而你则毫不知情地等着。但我们谁都没料到竟会在这种情况下相见。’

“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他的故事,并没有因为终于能讲出这个故事而兴奋,反而是因为好不容易能结束它而心平气和。原来在军事学校念书时我们是同一班。我们选了相同老师开的相同课程。同样的寒冷冬夜,我们两人都外出接受夜训;同样的炎热夏日,我们两人都在石头砌的营房里等待水龙头流出水来;而当我们获准休假时,两人便会一起去逛我们最爱的伊斯坦布尔市中心。那时他便隐约察觉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虽然不尽然一模一样。

“早在学生时代他就明白我会比他更成功,我们两人在各个方面暗中较劲,争取数学成绩的最高分、打靶练习的红心、全校的风云人物、最优良的操行记录以及班上的第一名。他很清楚最后将会是我,入住那座屋里的静止时钟老是让你那亲爱亡母感到困惑的皇宫。我提醒他,这必然是一场“秘密”的竞争,因为我既不记得在军事学校里曾经跟任何同学竞争——我时常建议你们孩子要这么做——也不记得有他这么个朋友。听我这么说,他一点都不惊讶。反正他退出了这场比赛,因为他发现我是如此自信,甚至没有察觉两人之间的“秘密”竞争,而且我早已超越了同班同学和学长们,超越了中尉甚至上校。他不愿意成为站在我背后的暗淡影子,也不希望像个二流的模仿者一样复制我的成就。他要当个“真实的人”,不要做影子。听着他不断解释,我望着车窗外——我开始觉得它不怎么像我的车——看着伊斯坦布尔空荡荡的街道,偶尔瞥一眼我俩面前一动不动保持相同姿势的膝盖和腿。

“稍后他说,这次的偶遇并不在他的计算之中。在那个年代,一个人不需要是先知,便能预言出我们贫困的国家在接下来的四十年间,将受到另一个独裁者的支配,伊斯坦布尔将落入他的手里,这个独裁者将是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职业军人,而这位‘军人’终将会是我。所以,通过简单的推理,在军事学校期间他已经勾勒出了未来的远景。他要不然就像所有的人那样,当一个鬼影,徘徊于特立独行和庸庸碌碌之间,游走于永无翻身的现实生活、无边无际的过往回忆,或是由我担任未来总理帕夏的虚幻的伊斯坦布尔。要不然,他就得用一辈子来找寻方法,使自己成为‘真实的’。他承认自己为了找到这个方法,故意犯了一件小罪,罪行严重到足以让他被踢出军队,但又没有严重到要坐牢。听到这里,才第一次唤起我对这位平庸同学的印象。他叙述自己假扮成军事学校的总司令,去视察守夜的部队,结果被人成功地逮到。被开除后,他进入业界做生意。‘每个人都知道在我们国家要赚大钱有多容易。’他骄傲地说。矛盾的是,这个国家却是处处贫穷,原因在于人们从不被教育要富有,而是被教导要贫穷。一段沉默之后,他补充说,是我教会了他如何成为真实的人。‘你!’他亲昵地说,强调那个字,‘经过这些年后,我才惊觉你比我还不真实。你这可怜的乡巴佬!’

“一段很长、很长的静默。裹在这一身副官为我准备的纯正乡巴佬服装里,我觉得有点荒谬,但更觉得不真实,被迫在一场幻想中扮演我完全不愿意的角色。在这段沉默中,我了解到这个幻想是建立在我从加长礼车窗户看出去的伊斯坦布尔景象,如同一部慢动作电影:荒凉的街道、人行道、空旷的广场。我的宵禁时间已到,这里恍若无人居住的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