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谜之发现(第2/5页)

凌晨三点十二分,公寓和城市笼罩在惟有这种时间才会有的寂静中——不只是静,而是静的感觉,因为附近的暖气炉或远方船只上的发电机,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呼声,隐隐刺入他耳中。虽然他决定时机已经成熟,该要踏上新的路途了,但他仍希望能在动身之前,再多流连一会儿。

然后他猛然想起一件事,过去三天来他一直刻意忘掉它:如果耶拉再不想办法寄出一篇新文章,他的专栏马上就要开天窗了。多年来报纸第二版的专栏从不曾缺席,卡利普不愿意去想像那里出现一片空白的样子——空白似乎意味着如梦和耶拉再也不可能藏匿在城市的某处,谈笑等待着他。他一边读一篇随手从柜子里抽出来的专栏,一边想:“这我也写得出来!”毕竟,他手中就握有配方。不,不是三天前编辑室里的老专栏作家们给他的配方,而是别的。“我熟悉你所有的作品和你的一切。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句话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又随便抽出另一篇文章往下读,然而也称不上是阅读,他在心里默念文中的字句,专注于某些字词的第二层意义上。他意识到,越是仔细地阅读,他就越接近耶拉。毕竟,阅读一个人的作品,难道不就是在一点一滴地撷取作家的记忆吗?

现在他已准备去照镜子,察看自己脸上的文字。他走进浴室,看了一眼。接下来,事情发生得飞快。

很久之后,过了好几个月,每当卡利普在书桌前坐下来写作时,置身于满屋子三十年前景象的物品之中,他总会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镜子的剎那,然后心头便会浮现那个词:恐惧。不过,他第一次照镜子是带着好玩的兴奋,当时还没有感受到这个词带给人的毛骨悚然。那时,他感受到的是茫然、空虚和麻木。那时,借着一颗灯泡的光线,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的脸,就像看见三天两头就出现在报纸上的总理或明星的脸一样。他端详自己的脸,但并不是刻意要解开什么秘密,或是要破解多天来绞尽脑汁无法拆解的暗语密码。相反,他把它看作是一件穿了很久习以为常的外套,或是一个平凡乏味的冬季清晨,或是一把他视而不见的旧伞。“以前我是那么地习惯自己,以至于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事后,他这么想。然而漠然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一旦他能够用观看乌申绪书里的脸同样的方法,观看镜子里的自己时,他立刻察觉到文字的影子。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怪事是,在他眼中,自己的脸竟然就像一张写了字的纸——像一块碑文,刻意把符号呈现在他人面前。关于这点,一开始他并没有多想,因为他好不容易才分辨出眼睛和眉毛之间几个明显的字母。很快地,这些字变得如此清晰,使他不禁怀疑过去为什么从没意识到。当然,他也想过,眼前所见其实只是刚才看了太久标着文字的照片所留下的残影——是一种视觉的幻象,或某个幻术游戏的一部分。但每一次他撇过头,再转回面对镜子,都能看见那些字仍在同样的位置。这些字母不会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像是儿童杂志里的“形象与背景”图片,第一眼看见树的枝叶,再看一眼则发现枝叶间躲着贼。他们就躲在他每天早晨心不在焉地刮胡子的脸部地形中,在眼睛、眉毛里,在胡儒非信徒坚持称放置alif的鼻子处,在他们称之为面部范围的球形表面上。如今要读出这些文字似乎不再是件难事。难的是不去注意它们。卡利普试图忽视它们,想要摆脱这附着在脸上的可怕面具。刚才在翻阅胡儒非艺术和文学作品时,他谨慎地把鄙夷的态度藏在心中一角,现在他努力唤醒它,希望能再度点燃怀疑的心态,重新质疑所有与脸上文字有关的事情;希望能斥之为无稽之谈、幼稚把戏。然而,他脸上的线条和弯曲却是如此清晰地勾勒出这些字母,让他没办法从镜子前掉头就走。

就在这个时候,日后他称之为恐惧的感觉猛然袭来。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是那么不设防地瞥见脸上的字母,以及字母所组成的文字,以至于他始终无法清楚解释,究竟自己突然被恐惧所攫,是因为自己的脸变成了一张标满符号的面具,还是因为他察觉到这个字的寓意有多么骇人。这些字母所显露的秘密,卡利普将会通过其他全然不同的词汇来记住,用它们写出真相——那些他心知肚明却力求遗忘、牢记在心却自以为不记得、曾经钻研过却没有背下来的真相。而如今他在自己脸上确切地读到它们,不含半点怀疑的阴影,他才意识到一切其实都很简单易懂。他所看见的,他早就知道了,无须惊诧。或许他之所以会有日后称之为恐惧的感觉,是由于真相太过于简单明了。在某方面,就像是人类心灵中与生俱来的双重视觉,一个人在看见桌上一只高脚水杯时,能以超自然的眼光将之视为一项不可思议的奇迹,同时又把它当作平常可见的普通杯子。

等卡利普确认了自己脸上的文字并非不知所云,而是一针见血后,他离开镜子,走进走廊里。现在他明白自己的恐惧来自文字本身的意义——放在那里的路标指向何方——而不是因为他的脸变成了一张面具、变成了别人的脸,或者变成了一个路标。毕竟,依照这场精巧游戏的规则,每个人脸上都有文字。在走廊的柜子前,他弯下腰朝柜子里望去,忽然体内一阵剧痛,他是如此想念如梦和耶拉,痛得几乎直不起身。仿佛他的身体和灵魂听任他为自己不曾犯下的罪行受苦;仿佛他的记忆里只存有失败和毁灭的秘密;仿佛所有过往的悲伤回忆,纵使每个人都已经快乐地遗忘,仍留伫在他的记忆中,压在他的肩头。

日后,当他试图回想在照了镜子后的三到五分钟里,自己做了些什么时——由于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将会记起那一刻,自己站在走廊的柜子前,旁边的窗户敞开通往黑暗的通风井。刚才在浴室里,当他第一次感觉到“恐惧”时,他呼吸困难。他关掉电灯,摸黑离开镜子,冷汗在额前结成水珠。有一剎那,在走廊里,他想像自己可以再回去立在镜子前,打开灯,然后扯下那张薄薄的面具,像是掀开伤口的结痂;这么一来,他想自己将不再有能力从面具下的脸上,读出任何文字的隐藏意义,同样地,他也不再能够从普通街道、寻常广告牌和塑料袋上的文字和符号中,找到任何秘密信息。但是接着,他从柜子里抽出一篇耶拉的文章,集中精神阅读,想借此压过心底的疼痛。可他早已熟知内容了,他熟知耶拉所写的每一篇文章,就如同是他自己写的一样。他试图想像自己瞎了,或者他的瞳孔变成挖空的大理石洞,嘴巴变成一扇炉门,而鼻孔是生锈的螺丝洞。往后他也常这么想像自己的脸,但每次想起,他就明白耶拉也见过那出现在他心中、眼中的文字,耶拉知道有一天卡利普也会看见它们,他们其实一直互相勾结着在玩这场游戏。但他将永远无法肯定,当时的自己,是否曾有能力把一切想个透彻。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也哭不出来,即使他很想。一声痛苦的呻吟从他的喉咙里窜出,他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向窗户拉柄,他想看看外头,看看黑暗的通风井,看看曾经是天井的空洞。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扮演着某个人,一个不认识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