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谜之发现(第4/5页)

“我记得!”涅撒提头也不抬地回答。“你是我记忆花园中的一朵花。‘记忆是一座花园。’这句话是谁写的?”

“耶拉·撒力克。”

“不对,是波特佛里欧写的,”老专栏作家抬起头说,“由伊本·佐哈尼翻译,收录在他的经典版本中。耶拉·撒力克从里面偷来的,一如往常。就好像你偷了他的墨镜。”

“这是我的墨镜。”卡利普说。

“这说明墨镜就像人一样,是在彼此的形象中创造出来的。把它交出来!”

卡利普摘下墨镜,递过去。老人略为检查了一下后,戴上墨镜,看起来就像耶拉在专栏中描写的五十位贝尤鲁传奇老大之一:那位和他的凯迪拉克一起消失的赌场兼妓院兼夜总会老板。他神秘地微微一笑,转头面对卡利普。

“难怪有人说,你应该偶尔透过别人的眼睛来看世界。惟有那个时候你才能真正明白世界和人类的秘密。你猜出这是谁的话了吗?”

“乌申绪。”

“差得远了,”老人说,“他笨得要死,他是那些蠢蛋之一。你是在哪里听到他的名字的?”

“耶拉有一次告诉我,那是他用了很多年的化名之一。”

“这说明当一个人到了年纪很大的时候,他不只会否认自己的过去和作品,还会宣称是另一个人。不过,我无法想像我们精明的耶拉先生会变得如此精神错乱。他一定有什么计谋,才会这样大剌剌地撒谎。乌申绪恰巧是一位真实存在的人物,有血有肉。他是一位军官,二十年前曾用信件轰炸过我们报社。我们好心地在读者来信专栏里刊登了一两封他的信之后,没想到他竟跑到报社来,大摇大摆地好像他是这里的员工似的。然后,突然之间,他又不来了。接下来的二十年中,再也没有人看过他的踪影。就在一个星期之前,他又现身了,脑袋秃得像颗瓜。他说他是一个仰慕者,大老远来到报社只为见我一面。可悲的家伙,满口都是即将出现的预兆。”

“什么预兆?”

“少来了,你很清楚是什么预兆。难不成耶拉没向你透露过?时机已经成熟了,你要知道!一大堆什么预兆出现的屁话。就在外头大街上:审判之日、革命、东方的解放,诸如此类。”

“前几天耶拉跟我聊到你,也有关于那个主题。”

“他躲在哪里?”

“一时想不起来。”

“他们关在编辑室里密谈,”老专栏作家说,“要是你那耶拉大叔再不赶快交篇新作品来,他们就准备叫他滚蛋。告诉他是我说的:他们打算把第二页中他的版面给我,不过我会拒绝。”

“前几天耶拉提到你的名字,语气中充满了感情。他讲到关于你们两人在1960年代初期被牵扯上的军事政变。”

“谎话连篇。他背叛了政变,这是为什么他恨我、恨我们其他人的原因。”戴着墨镜的老专栏作家说,墨镜在他脸上丝毫没有不搭调,此刻他看起来更像个“大师”,而不是个贝尤鲁大哥。“他出卖了政变行动。当然,他不会告诉你事实如何,反而会宣称是自己把一切组织了起来。不过,老样子,你的耶拉叔叔总是等到每个人都已经相信事情会成功后,他才加入。在那之前,当安纳托利亚从南到北的读者群逐渐被组织起来时,当到处都在传递金字塔、宣礼塔、共济会的符号、独眼巨人、神秘罗盘、蜥蜴、塞尔柱圆顶的照片、做了标记的白俄罗斯纸钞、野狼的头等等时,耶拉却是在搜集读者的照片,像个小孩搜集电影明星照片似的。今天他发明了假人屋,明天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讲什么半夜的窄巷里有只‘眼睛’在窥视他。我们猜他大概是想加入我们,所以我们同意了。我们想他会利用自己的专栏为理念服务,说不定他还能吸引到一些官员,发挥一点吸引力!当时有许多狂热分子和游手好闲的人,像你的乌申绪那一类的人,而耶拉首先做的事情就是紧箍住他们的脑袋。接着,他运用密码程序、文字游戏,与另一群可疑人士建立起联系。等玩够了这些联系之后,他便自认为取得了胜利,开始争夺革命结束后自己想要的内阁职位。为了增加谈判的本钱,他坚持说自己与许多人保持密切接触,比如托钵僧教派的余党、等待着救世主的群众,以及自称得到那些流亡葡萄牙或法国的奥斯曼王子们口信的人。他宣称收到一些神秘人士的来信,还保证要拿给我们看。他表示有多位帕夏和教长的继承人到他住处拜访,留给他写满秘密的手稿和遗嘱,甚至三更半夜会有奇特人物到报社来找他。这些人全是他捏造出来的。与此同时,我企图戳破这家伙的谎言。他大放厥词,说自己已被内定担任革命结束后的外交部长职位,可是他连半句法文都不会讲。那段时间,他发表了一篇评论,内容是几则关于他证明了某位争议性传奇人物存在的故事,满纸荒唐,充满了先知、救世主、天启,最后总结出有一项阴谋正在酝酿,而它将会揭发不为人知的历史真相。我坐下来,写了一篇专栏披露事实,内容引述了伊本·佐哈尼和波特佛里欧。好个孬种!他马上脱离我们,加入别的组织。传言指出他会在天黑后变妆易容,假扮成他编造的故事角色,以向他的新朋友们证明这些人物真的存在。有天晚上,他出现在贝尤鲁某家电影院门口,装扮得既像救世主又像征服者穆罕默德苏丹,对着等看电影的群众布道,宣扬说全国人民都必须换上别的装束,过另一种生活:眼看美国电影已经变得和本国电影一样无药可救,所以不管我们怎样去模仿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出路。很明显地,他企图煽动看电影的群众反对叶西坎电影街上的电影制作人,从而跟随他的领导。那个时候,就和今天一样,等待救赎的,并不是只有耶拉在专栏里常常提到的‘悲惨的小布尔乔亚’——那些贫民窟里的居民,以及住在伊斯坦布尔暗巷里的破烂木头房子的人——而是土耳其全国上下全都在等待一个‘救主’的到来。人们也一如往常诚挚和乐观地相信着,倘若发生一场军事政变,想必面包将会便宜些;如果把罪人全送上绞架,那么通往乐园的大门就会开启。然而,多亏了耶拉先生对于支配群众的狂热和贪婪,不同派系的政变策划者彼此起了内讧,这场军事政变于是夭折。那天夜里动员的坦克车并没有驶向广播电台,反而调头返回了兵营。结论:你自己也看得出来,我们仍旧茫然不知下一步在哪儿。在欧洲人的羞辱下,我们只好设法偶尔投投票,这么一来我们才能面无愧色地告诉来访的外国记者,现在的我们就跟他们一样。但这也并不表示人民从此不再企盼救赎。我们的确另有出路。假使英国电视台当初没有找你的那个耶拉,而是希望和我聊聊的话,我可以告诉他们东方如何在未来千万年后依然幸福长存的秘诀。卡利普先生,孩子,你的堂哥耶拉是一个可悲的、有缺陷的人。为了要做自己,我们不需要像他那样,在衣柜里装满假发、假胡子、传统服饰和奇装异服。马哈茂德一世每天晚上都微服出巡,但猜猜看他穿些什么?他只是把苏丹的包头巾换成了毡帽,再拿一根拐杖,就这样!没有必要每天晚上花个把钟头化妆易容,穿上奇怪而俗丽的服装,或是乞丐的破衫。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而不是一个零零散散拼凑的世界。在这个领域里,确实存在着另一个领域,但它并不是隐藏在表象和布景之后,像是西方世界那样。所以,我们不需要拉开布幕,胜利地展现隐藏的真相。我们这个含蓄的宇宙无所不在,它没有中心,也没有标明在地图上。但那正是我们的奥秘,毕竟,要理解它是无比地困难。必须经历一次严峻的考验。我问你,我们之中,能有几个具备真胆识的人,知道他们自己便是整个宇宙,而自己所寻找的谜就存在于这个宇宙中?整个宇宙便是正在寻找谜底的自我?只有当你有此等领悟后,才够资格变妆成另一个人。我和你那耶拉大叔惟一共同的情感在于:我和他一样都很怜悯我们可怜的电影明星,他们既不能做自己,也当不了别人。不仅如此,我更怜悯我们的国家,竟然去认同这些明星!土耳其原本可以得到救赎的,甚至全东方本来都可以。然而,是你那位大叔、你的堂哥耶拉,为了个人的私利把我们出卖了。如今,他被自己亲手造就的结果给吓坏了,躲起来,带着他的一柜子衣服。他干吗要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