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我的兄弟(第4/7页)

“我还在其他什么地方谈到日本金鱼?”

“六年前,在一篇你向往着寂静与死亡的文章里。一个月后你再次带出金鱼,但这一次你说自己寻求的是秩序与和谐。你时常拿屋里的鱼缸和电视机相比。你给读者提供从大英百科全书里节录的新知,关于‘和金’金鱼因为混种而面临的大浩劫。谁替你翻译那些东西的?你妹妹还是你侄子?”

“那么,警察局呢?”

“它让你联想到深蓝色、黑暗、出生证明、小市民之悲、生锈的水管、黑鞋子、没有星星的夜晚、责备的脸、静止不动时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不幸、身为土耳其人、漏雨的屋顶,以及,自然而然的,死亡。”

“所有这些,你的那位杂货店老板,全都知道?”

“不光是这些。”

“那么他问了你什么?”

“这个从没看过街车,或许也永远不会看到的男人,当下便问我,伊斯坦布尔的马拉街车闻起来是什么味道,相比没有马拉的街车。我告诉他,真正的差异不在于马匹和汗水的气味,那是引擎、机油和电的气味。他问我,伊斯坦布尔的电是不是有种独特的味道。你从没提过这一点,但他从字里行间读了出来。他请我描述一下刚从报社出炉的报纸是什么气味。答案是,根据你1958年冬的一篇专栏所言:一种混合了奎宁、霉味、硫磺和酒的气息,让人晕醉的混合。显然,花三天才能抵达凯尔斯的报纸,已失去了它的气味。杂货店老板提出的一个最难的问题,是关于紫丁香的芬芳。我不记得你是否特别谈及此种花。但他却像个回味起甜美记忆的老人那样,双眼闪烁着,说,二十五年来你曾经有三次提起紫丁香的气味:一次,是在关于一位奇怪王子的故事中,这位王子在等待登基的那段时间,不断给身边的人带来威胁,你说他的情人散发着紫丁香的芬芳。另一次——又是同样的重复——想必灵感又是源于某位近亲的女儿,你写一个小女孩在暑假结束后返回学校,那是一个晴朗却悲伤的秋日,她穿着烫得平整的罩衫,头上系着鲜艳缎带。第一次你说她的‘头发’闻起来像紫丁香,但来年你又说是她的‘头上’散发着紫丁香的芳香。这是一件真实事件的回忆,还是作者自己抄袭自己作品的结果?”

卡利普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记得。”最后他才仿佛大梦初醒似的,开口说。“我记得自己曾构思过关于王子的故事,但我不记得把它写了下来。”

“但杂货店老板记得。除了对气味非常敏锐之外,他对空间也颇有概念。通过你的专栏,他不仅能够想像伊斯坦布尔充塞着各种气味,他也熟知城市里每一块你所流连、喜爱、私下珍惜,或者视为神秘的区域。但对于这些区域彼此之间的远近距离,他并没有概念。偶尔,当我来到这些地区时——多亏了你,我对那些地方也了如指掌——会特别留意是否能遇到你。然而最近我不再费心那么做了,因为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你窝在尼尚塔石或西西里一带的某处。我想这一定会吸引你:我叫那位杂货店老板写信给你。只不过结果发现,每天朗读专栏给他听的人,也就是他的侄儿,并不会写字。老板本身当然既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你有一次写到,看得懂文字只会妨碍记忆。要不要我告诉你,就在我们的火车即将驶进埃祖隆时,我最后是如何打败这位靠着耳朵了解你作品的人?”

“想说就说。”

“虽然他记住了你文章里所有的抽象概念,但他丝毫不理解它们的意义。举例来说,他完全不懂文字剽窃和盗用是什么东西。他的侄儿只读报纸上你的专栏给他听,其他的文章他一概没兴趣。你不禁要想,他大概以为天底下所有的文章都是一个人同时写成的。我问他,为什么你老是反复提起诗人鲁米?他回答不出来。我再问他,关于你1961年那篇名为“秘密书写之谜”的专栏文章,其中有多少是你的主张,又有多少是爱伦坡的?他倒是回答了,他说:全部都是你的。我考他对于‘故事的起源与起源的故事’这个两难题目的看法,这个问题正是你与涅撒提在争辩——杂货店老板称之为吵架——波特佛里欧和伊本·佐哈尼两者的差异时,最主要的冲突点。他充满自信地说,一切的起源都是文字。他完全没搞懂。我狠狠打败了他。”

“那次吵架,”卡利普说,“我提出来反驳涅撒提的论调,的确是依据那个概念:文字是一切的起源。”

“但那其实是法兹拉勒的概念,而不是伊本·佐哈尼的。在你写了《审判长》那篇赞诗之后,你从此就不得不紧抓着伊本·佐哈尼不放,以便自圆其说。然而我碰巧知道你写那些文章的目的何在,你只是要让涅撒提在他上司面前难堪,让他被踢出所属的报社。最开始,在‘是翻译还是剽窃’的辩论后,嫉妒的涅撒提落入你设下的圈套,被你激得说出这是‘剽窃’。接着,你把涅撒提塑造成一个瞧不起土耳其的人,暗示说他认为东方没有任何原创的东西。因为,他的论点起源,是根植于你剽窃了伊本·佐哈尼,而伊本·佐哈尼又剽窃了波特佛里欧的事实。但你突然间转而捍卫我们光荣的历史和‘我们的文化’,并煽动你的读者向他的报社写信。而我们悲惨的土耳其读者们,随时对各种‘新时代圣战’极为敏感热情,特别看不惯那种不识相的人,竟敢宣称‘伟大的土耳其建筑师’锡南,其实是一名开塞利来的亚美尼亚人。因此他们不假思索地写信去指责那个忝不知耻的败类,雪片般的信件淹没了报社。结果,倒霉的涅撒提还陶醉在抓到你剽窃的欢乐之中,不但丢了工作,专栏也停了。后来,他进入你所属的报社,当一个次要的撰稿人,在那里,我听人家讲,他像挖井般挖掘出无数有关你的八卦。你知道这件事吗?”

“关于井,我写过些什么?”

“这个题材太显而易见,也太广泛无边了,拿它来考一个像我这样的忠实读者,实在有点不公正。我不打算提到宫廷诗中的文学之井,或是鲁米的情人贤姆士被弃尸的那口井,或是你总是随意取用的《一千零一夜》中,那些充满了神鬼、巫婆、妖怪的深井,或是公寓大楼里的通风井,以及你说收容我们失落灵魂的无底黑暗。这些主题你已经用冗长的篇幅探讨过了。这个怎样?1957年的秋天,你写了一篇细腻、愤怒、哀伤的作品,叹道,那些可悲的水泥宣礼塔(你对石头建造的宣礼塔倒没什么不满)包围着我们的城市和新开发的市郊,像是满怀敌意的长矛丛林。文章末尾处,有几句不大引人注意的话——所有除了每日政治和丑闻之外的文章,都没什么人会去注意结尾——你提到贫民窟里的一座清真寺,它有一座矮胖的宣礼塔,中庭里有一口又黑又静的干井,周围长满杂乱的荆棘和整齐的蕨类。一看到这里我就明白,你描写那口真正的井,其实是在巧妙地暗示我们,与其抬头仰望高耸的水泥宣礼塔,还不如低头看我们过往的幽暗深井,那挤满蛇蝎与灵魂的深渊,沉入我们的集体潜意识中。十年后,在一篇灵感来自独眼巨人和你个人不幸过去的文章中,你写到某一个悲惨的夜晚,你独自一个人,孤零零的,与压在你良心上的罪恶阴影搏斗。当你描述多年来紧追你不放的罪恶感像一只‘眼睛’时,你刻意而非不经意地写道,那个视觉器官‘就像额头正中央的一口深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