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我的兄弟(第6/7页)

“你也该有一座,竟然全都看完了。”卡利普说,“关于雕像呢?”

“有一次我旅行到安纳托利亚,来到一个名字我已经忘记的小镇,当我正在广场公园里等公交车时,和身旁一个年轻人聊了起来。我们一开始先是谈到眼前的一座阿塔图克雕像,雕像伸手指向公交车总站,仿佛暗示着在这个可悲小镇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快点离开。接着,在我的引导下,我们聊起你的一篇专栏,文章的主题正是遍布全国数量超过一万座的阿塔图克雕像。你写道,在天启之日到来的那天,雷鸣闪电将撕裂漆黑的天际,震荡的大地将撼动苍穹,这时,令人胆战心惊的阿塔图克雕像将会全部活过来。依照你的描述,其中有些雕像穿着欧洲服装并沾满了鸽粪,有些一身陆军元帅的制服和饰物,有一些骑着扬起前蹄露出巨大生殖器的骏马,还有一些头戴高帽身披鬼魅斗篷,他们全都会在原地缓缓动起来;接着,所有的雕像将会走下他们的基座——那些基座上覆盖着鲜花和花圈,肮脏的旧公交车和马车多年来在它的周围环行,军服散发着汗臭的军人和制服残留着樟脑丸气味的高中女生,曾经聚集在此高唱国歌——最后,就这样消失在黑暗里。年轻人读完了你的文章,对里面描绘的天启之夜深深着迷,你写到届时大地撼动、苍穹撕裂,我们可怜的同胞隔着紧闭的门窗仍能听见屋外的轰隆,在恐惧与无助中,他们倾听着铜蹄石靴踩在狭窄人行道上的声响。年轻人感到热血沸腾,立刻写了一封信给你,焦躁地询问究竟天启之日何时来临。假如他说的话可信,那么你曾经简短地回给他一封信,要求他寄上一张证件照,并告诉他等你收到之后,就会向他透露‘即将降临之日的预兆’。别误会我的意思,你透露给年轻人的秘密并不是‘那个谜’。等待了好几年后,失望透顶的年轻人在这座池塘干涸、草皮枯萎的公园里,偷偷把你那必然是极为私人的秘密告诉了我。你向他解释几个字的第二层意义,并要他记住一句话,因为哪天他将在你的文章里看到这个暗号。一旦我们的年轻人读到这句话,他便能破解加密的专栏,展开行动。”

“那句话是什么?”

“‘我的一生充满了如此可怕的回忆。’就是这句话。我没办法确定这是他捏造的还是你真的写给他的,不过巧的是,这阵子当你抱怨自己的记忆受损,甚至全然磨灭时,我却在最近重刊的一篇旧专栏中,读到了这句话,以及其他几句。给我你的地址,让我直接向你解释那意味着什么。”

“其他的几句说些什么?”

“把地址给我!快点。我很清楚你对其他的句子或故事根本毫无兴趣。你早已对这个国家彻底放弃了,以致你对任何一切都不再感兴趣。你心怀怨恨地躲在那个老鼠洞里,没半个朋友、亲人、同事,孤独让你变得古里古怪……给我你的地址,我才能告诉你在哪一家旧书店里,可以找到转卖你签名照的神学高中学生,以及对年轻男孩情有独钟的摔跤裁判。给我你的地址,我才能够给你看我收藏的刻版画,这些画中描绘了十八个奥斯曼苏丹,他们把自己的后宫嫔妃装扮成欧洲娼妓,然后到伊斯坦布尔的隐蔽角落与她们幽会。你知不知道,巴黎的高级男装店和妓院,都称这种偏好穿戴珠宝华服的疾病为‘土耳其人病’?你知不知道,刻版画中的马哈茂德二世,身穿伪装的服饰在伊斯坦布尔的暗巷里交欢时,光溜溜的腿上套着的正是拿破仑远征埃及时穿的靴子?你知不知道,同一张图画中,他最宠爱的妃子,蓓兹米·阿连皇太后——也就是你最喜爱的那位王子的祖母,以及一艘奥斯曼船舰的守护之母——则满不在乎地戴着一个钻石与红宝石镶嵌的十字架?”

“关于十字架呢?”卡利普愉悦地问道。他发现,自从妻子在六天又四小时前离开他后,第一次感觉到生命中还有一点乐趣。

“我知道这绝非偶然,1958年1月18日你发表了一篇专栏,详细解释埃及的几何学、阿拉伯的代数学,以及叙利亚的新柏拉图哲学,目的在于证明十字架与新月形刚好是截然相反的形式——它代表着弃绝与否认。凑巧的是,在这篇专栏的正下方,刊登着一则结婚的新闻,我极为欣赏的演员,爱德华·罗宾逊,‘电影和舞台中那位咬着雪茄的硬汉’,娶了纽约的服装设计师珍·阿德雷为妻。报纸上刊出这对新婚夫妻站在一座十字架下方的照片。给我你的地址。一星期后,你提出一个论点,由于我们的孩子被灌输了对十字的惧怕与对新月的狂热,导致他们长大成人后没有能力破解好莱坞的神奇面孔,造成他们在性方面的混淆,比如说把所有月亮脸的女人全都视为母亲或姑婶。为了证明你的观点,你公然断言,如果趁学童们历史课刚上完十字军东征的当天半夜,去突袭检查那些为贫儿设立的国立寄宿学校,人们将会发现,好几百个学童都尿床了。这些才只是一小部分,把你的地址给我,我将会带给你所有你想知道的十字架故事,所有我在地方报纸上读到的东西——当我在图书馆里搜寻你的作品时,看遍了这些报纸。‘一个上了绞刑台的罪犯,因为脖子上上过润滑油的套索突然断裂而逃过一劫,死里逃生的他告诉人们,在他前往地狱的短暂路程中所见到的十字架。’开塞利的《火山邮报》,1962年。‘我们的总编辑致电总统,指出,用新月形符号c来取代十字形状的字母t,将更有益于保存土耳其文化。’科尼亚的《绿色科尼亚报》,1951年。如果你给我地址,我会马上再给你更多……我并不是暗示你可以用这些素材写作,我知道你最憎恶那些凡事只考虑是否有利可图的专栏作家。我可以把此刻就在我面前的好几箱东西都带过去,让我们一起阅读,一起欢笑与哭泣。好啦,给我地址,我会拿伊斯肯德伦报纸上的连载故事给你看,内容是说,当地的男人只有在夜总会里跟妓女诉说自己对父亲的怨恨时,才能够停止口吃。给我你的地址,我会拿一个服务生的爱情和死亡预言给你看,这个人不仅目不识丁,甚至连土耳其语也讲不好,更别说是波斯话了,然而,他竟能背诵欧玛尔·海亚姆[4]未曾发表的诗歌,原因是他们两人心灵相通。给我你的地址,我会带给你一位巴伊布尔特的记者兼发行人的梦境,这个人发现自己的记忆逐渐退化,于是在自家报纸的最后一页,把他所知的一切和生命中的回忆全部连载下来。最后的一场梦中,宽广的花园里只见玫瑰凋零,落叶飘摇,井泉干涸,在那儿,我知道你会找到自己的故事,我的兄弟!我很清楚你为了防止记忆枯竭,服用抗血栓药物;为了强迫血液流入脑中,你每天花好几个小时躺着把脚高举到墙上。你竭尽所能,只为了从那口干枯绝望的井中汲取出一段段往事。‘1957年3月16日,’你对自己说,脑袋因为倒挂在沙发或床边而涨得通红……‘1957年3月16日那天,’你逼自己回想,‘我在城市炭烤,和同事吃午餐,我提到嫉妒迫使我们戴上了面具!’接着,‘对,没错,’你说,催促着自己,‘1962年5月,经过中午一场欲仙欲死的性爱后,我在古图路斯暗巷的一间屋子里醒来,我对躺在身边的半裸女人说,她皮肤上那几颗大美人痣长得很像我继母身上的。’过一会儿,一股你日后形容为‘无情的’怀疑涌上心头: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吗?还是对那位肌肤白似象牙的女人说的,在一栋窗户关不紧、充斥着贝希克塔斯市场无休无止的喧嚣的石头房屋里?或者,是对那个雾眼迷蒙的女人说的?这个女人,不顾丈夫和孩子在家里等待,三更半夜离开俯瞰着树叶落尽的奇哈格公园的独户房屋,一路走到贝尤鲁,只因为她深深爱着你,她要拿一个打火机去给你,而你,日后你将写道,你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任性地非要这个打火机不可。把你的地址给我,我会拿欧洲最新的药给你,这种名叫‘助忆宁’的药,能够疏通脑部被尼古丁和苦涩记忆所堵塞的血管,不用多久便能把我们的生命带回一度遗失的乐园。每天早上在你的茶里加进二十滴淡紫色液体——不是说明书所指示的十滴,很快地,你尘封的记忆将再度被唤醒,甚至连你根本不记得自己忘了的回忆,也将浮现。就好像在一个旧橱柜后面,赫然发现自己小时候的彩色铅笔、梳子、淡紫色的大理石。如果你把地址给我,你就会记起你的那篇专栏,关于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可以读到地图,上面挤满了符号,标示的都是我们城市的著名景点,你会回想起自己为什么写它。如果你把地址给我,你将能回想起自己为什么被迫在专栏中叙述鲁米说过的一则故事,关于两个野心勃勃的画家之间的竞赛。如果你把地址给我,你就会记得自己为什么写了那篇难懂的专栏,说人类不可能会彻底孑然一身,因为就算在我们最孤独的时刻,也会有白日梦中的女人与我们做伴;不仅如此,这些女人总能直觉地意识到我们的幻想,她们等待着我们,寻觅着我们,有些人甚至找到了我们。给我你的地址,让我提醒你所遗忘的。我的兄弟,现在的你,正逐渐失去生活和梦想中的天堂和地狱。给我你的地址,我会冲去找你,在你的回忆灰飞烟灭之前拯救你。我知道你的一切,我读过你写的一切: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重建那个世界,而让你能够再次写下那些魔幻的篇章,让你的文字像白昼的猛鹰划过土耳其天际,像夜里的幽魂魅影般狡猾潜行。等我到来之后,你将会再度执笔,用文字让远在安纳托利亚最偏僻地区咖啡馆里阅读的年轻人,燃起热情;让偏远山区的小学老师和他们的学生感动莫名,眼泪如雨珠滑下脸颊;让住在小镇陋巷里读着图文小说度过余生的年轻母亲们,重新发掘生命的欢乐。把你的地址给我,让我们彻夜长谈,你将会重拾对这片土地和这群同胞的温柔关爱,以及对你自己失落过往的情感。想想那些受尽剥削的人民,他们从每两个星期邮车才来一趟的积雪山城里,写信给你。想想那些迷惘无助的人民,他们写信给你寻求忠告,询问你他们该不该离开未婚妻,是不是要踏上朝圣之旅,或者大选时要选谁才好。想想那些苦闷的学生,地理课时坐在最后一排翻阅着你的文章;那些卑微的办事员,坐在阴暗角落的办公桌后浏览你的作品,等待退休;那些悲惨的人,若非有你的专栏,他们除了收音机里的消息外无话可谈。想一想所有在露天公车站牌、肮脏凄凉的电影院休息区、遥远荒凉的火车站里阅读你文章的人。他们正在等待你展现奇迹,所有的人都是!你别无选择,你必须给他们想要的奇迹。把你的地址给找,两颗脑袋合作胜过一颗脑袋。提起笔,告诉他们,救赎之日已近在眼前;告诉他们,提着塑料筒到邻近喷泉排队取水的日子即将结束;告诉他们,离家出走的高中少女有可能逃离加拉塔妓院的命运,而当上电影明星;告诉他们,奇迹后的全国乐透彩券将会张张有奖;告诉他们,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回家后不会揍他们的太太;告诉他们,奇迹之日的隔天,通勤电车后面会开始加挂车厢;告诉他们,城里的每一个广场都会有乐团表演,就像欧洲一样。写吧,让他们知道,终有一天,每个人都会成为风光的英雄;终有一天,很快地,不但每个人都能够与任何他想要的女人上床,包括自己的母亲,而且每个人都将能够——很神奇地——把自己床上的女人视为天使般的处女和姐妹。写吧,告诉他们,秘密文件的密码终于破解了,这份文件将揭开几世纪以来带领我们走向贫苦的历史之谜;告诉他们,一个连接起全安纳托利亚的民众运动即将展开,而那些跨国勾结、阴谋把我们推入贫困的同性恋者、传教士、银行家和娼妓们,以及他们本地的共犯,已经被指认出来。替他们指出敌人,好让他们知道自己悲惨的命运可以怪谁,从而得到安慰;暗示他们可以做些什么来摆脱敌人,好让他们能够在愤怒和悲伤的颤抖中,想像自己有一天或许可以成就伟大事业;向他们详细解释,他们一辈子的悲苦全起因于这些可恨的敌人,好让他们得以把罪孽推到别人身上,以换取内心的安宁。我的兄弟,我知道你的笔拥有强大的力量,不仅能够实现这一切梦想,甚至有办法达成更难以置信的故事和最不可能的奇迹。通过你的生花妙笔,以及从你的记忆深渊中汲取出来的惊人往事,你使众人的梦想成真。倘若我们从凯尔斯来的杂货店老板,竟知道你童年居住的街道是什么颜色,那纯粹是因为他在你的字里行间中瞥见了这些梦。把他的梦还给他。曾经有一度,你写的文章让这片土地上的苦难同胞脊背发冷、汗毛直立,你唤醒了他们对往昔欢庆岁月的追忆,那段秋千与旋转木马的年代,搅醒了他们的回忆,让他们品尝到一丝未来美景的滋味。给我你的地址,你就能再做一次。在这个残败的国家里,像你这样的人,除了写作还能做什么?我知道你是出于无奈而写,因为别的事你都做不来。啊,我是多么经常假想你无奈的时刻啊!看见帕夏的照片和水果一起挂在蔬果店里,你浑身难受;看见目光凶猛却可悲可叹的弟兄们在咖啡店里,用遭到汗水浸烂的纸牌玩牌,你感到悲哀。每当我看到母亲带着儿子趁着清晨破晓,赶到市立鱼肉批发市场排队,希望能够捡到一点便宜,或者每当早晨我坐着火车,经过工人市场的集散空地,或是每当我瞥见许多父亲在星期天下午带着妻儿,来到光秃秃没有半棵树的公园,抽着烟,打发无止境的无聊时光,每当这个时候,我常常心里暗忖,要是你,会怎么想这些人?我所观察到的景象,你是否全都看在眼里?我知道,等你晚上回到你小小的房间,在经年磨损的书桌前坐下来后,你会把他们的故事用墨水写在白纸上。你那张经年磨损的书桌,最适合这片悲惨的、被遗忘的土地了。我会在脑海中浮现你低头伏案的样子,努力想像你在凌晨时分疲倦地从桌前起身,打开冰箱——你有一次写过——漠然地看着里面,却没有翻找也没有拿出任何东西,然后你就像个梦游者似的在房间里绕着书桌踱步。啊,我的兄弟,你好孤独,你好可怜,你好忧伤。我是多么爱你!这些年来我读遍了你写的每个字,我满脑子都是你,只有你。拜托,给我你的地址,至少给我一个答案。我会告诉你,在雅罗瓦的船上,我遇见军事学校的学生,有些人脸上的文字就像是死掉的大蜘蛛黏在那儿,而当我独自在肮脏的船头,置身于这群健壮的军校生之间时,感觉到他们笼罩在一股甜美孩子气的忧虑之中。我会告诉你,有一个卖乐透彩券的瞎子,几杯茴香酒下肚后,从口袋里拿出你回给他的信,叫酒店里的同伴念出来,然后骄傲地指出你在字里行间透露给他的秘密;这个人每天早上叫他的儿子读《民族日报》给他听,希望能找出吻合秘密的字句。他的信上面盖着帖斯威奇耶邮局的邮戳。喂,你在听吗?至少讲句话吧,让我知道你在听。噢我的老天!我听见你在呼吸,我听见你呼吸的声音。听着,我绞尽脑汁才构思出下面的话,所以仔细听好了:我懂你所写的,旧码头的渡轮上,那看起来如此纤细而脆弱的瘦长烟囱,吐出一缕缕哀伤的青烟。我懂你写的,在一场女人与女人跳舞、男人与男人跳舞的乡下婚礼中,你突然没办法呼吸。我懂你所写的,你抑郁地穿越贫民窟里废弃的木造房舍,回到家后竟潸然泪下。我懂你所写的,你去看一部讲述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参孙或罗马历史的电影,在那种会有小孩子在门口卖二手《得克萨斯》和《牛仔汤姆》漫画的电影院里,当一个表情忧郁的三流长腿美国影星出现在银幕上时,整间戏院随着观众的心跳陷入一片寂静,你感到困惑不已,简直想去死。这又该怎么说呢?你懂我吗?回答我,你这混账!我是那种最理想完美的读者,一个作家要是一辈子能碰上一次就够幸运的了!把你的地址给我,我会带仰慕你的高中女生的照片给你,一共一百二十七张,有些背后附有地址,有些写着从日记中摘录的赞美。其中三十二个人戴眼镜,十一个人戴牙套,六个人有天鹅般修长的脖子,二十四个人绑着你最爱的马尾。她们全都为你痴狂,愿意为你而死。我发誓。把你的地址给我,我会带一份女人的名单给你,这些女人每一个都真心深信,你1960年代初期的一篇对话专栏,是针对她而写的。你提到:‘听了昨晚的广播没有?嗯,听见‘情人时光’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想得到一件事。’你在上流社会圈子里有许多仰慕者,在军人妻子之间、在乡下或白领家庭长大的敏感狂热学生之中,你也同样深受爱戴。这点你知道吧?要是你给我地址,我就会拿女人变装的照片给你看,她们不光是为了简陋的社交化装舞会而变装打扮,平常私底下也会。你曾经写过,我们没有私生活,确实如此,我们甚至没有真正理解‘私生活’这个取自翻译小说和国外著作的概念。不过,要是你能看一看这些足蹬高跟马靴、佩戴恶魔面具的照片就好了,唉……噢,好啦,给我地址,求求你。我会马上把我二十几年来收藏的、为数可观的人脸相片带去给你。我有妒火中烧的情侣互泼硝酸毁容后的照片。我有诡异的大头照,是一些蓄胡或剃光头的基本教义分子被捕时所拍的,他们在自己的脸上涂上阿拉伯字母,举行秘密仪式。我有库尔德族叛军的照片,他们脸上的文字已被汽油弹给烧毁。我有强暴犯被处决的照片,他们在乡下城镇被施以私刑吊死,我买通了当地官员,才得到这些档案照。与卡通里所画的相反,当上过润滑油的绳结绞断脖子的剎那,舌头并不会吐出来,但脸上的文字会变得更清晰可辨。现在我明白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强制力,驱使你在早年的一篇专栏中,承认自己比较喜欢旧式的死刑和刽子手。就好像我知道你沉溺于密码、离合诗、符号,我也知道你半夜会变装打扮走进一般民众之中,以重建失落的神秘。我很好奇你用什么诡计打发走你继妹的律师丈夫,让她单独留下来,一整夜听你诉苦,讲述生命中最简单的故事。律师的妻子们寄来愤怒的信,抗议你在文章中讥笑律师,你回复给她们说,文中提及的那名律师碰巧不是她们的丈夫,我很清楚你说的是实话。该是你把地址给我的时候了。我知道你梦中出现的每一只狗、骷髅、马、女巫,分别有何象征意义;我也知道你所写的哪几篇爱情书信,灵感来自出租车司机夹在后照镜边框的小图片,上头有女人、枪支、骷髅、足球员、旗帜和花卉。我知道许多你为了甩掉那些缠人的仰慕者,而施舍给他们的密码句子;我也知道你总是随身携带用来记录关键词句的笔记本,而你的古装戏服也从来不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