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第2/11页)

于是,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开始在全国海员工会大楼等待我们上船的机会。傍晚时刻,我们常常去第七大道至格林尼治村拐角处哈伯德的公寓套房,因为他有工作,每月能收到信托基金的支票,总是款待我们丰盛的晚餐,在罗姆丽·玛丽餐馆、萨姆·雷莫餐馆、米内塔餐馆,弗朗兹照例总能找到我们,与我们共进晚餐。克劳德很能做出安德烈·吉德称之为acte gratuite的行为(无动机的行为),仅仅为了寻求刺激而已。在一家餐馆里,他觉得他的小牛肉配帕尔玛干酪 [9] 尝起来不够热,就端起盘子说“这种垃圾食物”,随后将盘子举过肩膀,手腕轻轻一撂,扔了!接着,不动声色温文尔雅地拿起酒杯抿起葡萄酒,除我们以外,没人看见他干了这件事。服务员甚至赶忙跑来一边道歉一边收拾碎盘子。又或者一次黎明聚餐时,他用叉子撩起滴着液体的蛋白,对着女招待冷冰冰地说:“你把这个称作一分半钟鸡蛋?”还有一次,当我们在威尔的房间里吃大牛排时,他会在威尔开始把牛排切成四份之前,先拿起牛排,开始用油腻的手指在上面蹭,见我们都被逗乐了,就开始像老虎一样大声咆哮。接着,弗朗兹跳起来采取行动,试图从他的手指间夺回牛排,他俩用他们的爪子把牛排撕开。“嘿,”我高叫,“我的牛排!”

“嗨,杜洛兹,你整天只想着吃,你这个牛一样的大块头!”

有一次,在简街上,他跳起来去抓悬垂的树枝,那时正值傍晚,弗朗兹对威尔叹息道:“他真是太棒了呀!”还有一次,他跃过一处栅栏,弗朗兹也想试试,但没能跳过去,“你能听见,”哈伯德说,“他的关节在嘎吱作响。”(像那样,想努力跟上十九岁青年人的生活节奏。)

真的很悲哀。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只猫的事情,还算幸运。

另一天傍晚,克劳德在威尔的泡泡纱外套的袖子上看见一个洞,将一个手指伸进洞里,把衣服扯成两半。弗朗兹加入进来,他的骨头嘎吱作响,他抓住另一半衣服,猛地将袖子拉掉,缠在哈伯德的头上,将衣服的背面从他的头顶上方扯下来,然后他们站着把它撕成一条条布条,把布条连接起来,在枝形吊灯和书橱上、在房间四处挂上花彩装饰。他们俩以美好愉悦的心情做着这件事,而哈伯德坐在那里,双唇紧闭,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响;他们像一帮纳粹空军的花花公子,夜间休假外出寻欢作乐,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当然,对于像我这样的“洛厄尔孩子”,毁掉一件衣服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他们都来自富裕的家庭。

米勒最终得悉我们在干什么,沿着十四大街跟踪我们,绕过街角前往海员工会大厦,躲在门道里;最后,我们在海员工会大厦里发现了他,他带着恳求的眼神说:“喏,我知道你们打算干什么,所以我做了些安排:我为我们三人安排了一顿午餐,还有楼上那个负责通知海员出航之类工作的姑娘。昨天在你们来这里之前和今天下午,我跟她谈过,看看这个,我从她的办公桌上偷了一打出航卡,给你,克劳德,把它们放在你的口袋里。现在听好:我能干这件事,还能干其他许多事,有我的帮助,我们三人都能马上出海远航,不用等待这么长时间……”

很自然,当弗朗兹听不见我们说话的时候,克劳德对我说:“可是,出海远航主要是为了避开他。现在 我该怎么办?”

那天晚上,我们最后都和女人厮混在一起,威尔也一样,在米内塔胡同里,老乔·古尔德将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搁在他的拐杖上,看着塞西莉说:“我是个女同性恋者,我喜欢女人。”当弗朗兹拐过街角去找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们都去了麦克杜格尔街上无伤大雅的小型聚会,不知怎么的,都躲着他;我们坐在那里,在那个典型纽约风格的深夜聚会上信口闲聊,我们听见楼下酒吧外挑的遮篷在嘎吱作响,随后我们看见有人在爬遮篷,一直爬进窗口,砰的一声,是弗朗兹·米勒。

事实上,随着关系越来越糟糕,弗朗兹也变得越来越绝望。一天晚上(根据他对威尔所说的情况来看)米勒攀爬了道尔顿楼后面的太平梯,一直来到克劳德三楼房间的窗前,窗户是敞开的,他进了屋,看见克劳德在窗户里面月光的背阴处睡觉。他站在那里,他说大约半个小时,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他,恭敬地看着他,几乎不敢呼吸。随后他走出了房间。在跳跃栅栏的时候,他被酒店公寓的警卫抓住,用枪抵住拖进了前门廊,被夜间值班的职员狠狠训了一顿,他们还报了警,弗朗兹不得不亮出证件进行解释,酒店工作人员只好打电话给克劳德,把他叫醒,他下楼证实他整个晚上都与米勒一起在他的房间里喝酒。“我的天哪,”哈伯德紧闭嘴巴笑着说,“假如你找错了房间,低头徘徊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身边呢?”

盛怒之下,我灵机一动径直去了海员工会主管办公室,说我等候轮船的时间太久了。“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来查一下你前几次获准离船的情况。”当他查到“多尔切斯特”号陈旧的离船登记表时,他突然激动地喊出了声音:“‘多尔切斯特’号?你在‘多尔切斯特’号上干过?天哪,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任何以前在‘多尔切斯特’号上当过海员的人,在这里都能得到特殊待遇,我可以跟你这样说,兄弟!来,这是你的卡片。到楼下去,把这些卡片给‘黑蛋’,一两天之内,你就可以上船。真叫人高兴,兄弟。”我惊呆了。我和克劳德有机会好好庆祝一番。我们决定到长岛去看望我的家人。

在街对面那家酒吧里,八月的夜间,我父亲只穿着白色衬衫,灌饱了啤酒醉醺醺的,斜眼看着克劳德,说:“那好吧,我就给富人的儿子买一杯饮料。”克劳德的脸上掠过一阵阴影。后来,他对我说,他根本不喜欢那种说法。“如果这不是典型的杜洛兹家族的人的样子,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是了。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说那种话?你们这些喜欢吹牛的不切实际的乡巴佬!”

“我不喜欢那个克劳德,”那天夜里老爸私下对我说,“他看上去像个捣蛋的小流氓。他会让你惹上麻烦的。你那个小约翰妮也是一样,还有我一直听说的那个哈伯德。你总那样与这帮卑劣的家伙们混在一起干什么?难道你找不到更好的年轻朋友啦?”想象一下吧,就在我成为“象征主义诗人”的关键阶段,在我和克劳德对桥下昏暗的河水高声朗诵:“Plonger au fond du gouffre,ciel ou enfer,qu’importe?(纵身跃入深渊的谷底,天堂还是地狱,这有什么关系?) [10] ”还有许多兰波和尼采的格言的时候,老爸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们已经保证能马上出海远航,我们将成为象征主义学派的伊西多尔·迪卡斯 [11] 、阿波里耐 [12] 、波德莱尔以及“洛特雷亚蒙 [13] ”之和,就在巴黎这个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