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第3/11页)

许多年后,我遇见一名步兵,就在这一时期,他在第二战场,他说:“当我听说你和那个叫德莫布里斯的家伙打算在法国未经允许就离船,步行去巴黎当诗人,在后方,假扮成农民,我想找到你们,与你们见个面。”但是他忘了我们的确打算这样做,而且几乎做成了,这件事也是在“圣洛突破 [14] ”之前做的。

一天下午,上船的通知果真来了。我为克劳德写了一篇文章(他比我聪明但比我懒惰),他把它交了上去,希望哥伦比亚的教授们可以姑息他的行为,我们出发去海员工会大厦,及时回应通知。上船通知上写着“前往第二战场的自由轮 [15] ”。我们急匆匆乘地铁到了霍博肯 [16] ,步行穿越该城,到达北河 [17] 渡口。但是,当我们到达码头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们轮船已经迁至乔拉利蒙街尽头布鲁克林的一个码头(真麻烦!)。于是,我们不得不在人群里拥挤着原路返回,乘渡船越过北河,此时渡口已经烟雾弥漫,因为新泽西那边的滨水区起火了(烟雾特别浓,我感觉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预示着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随后到达布鲁克林,再到轮船停泊地。船就在那里。

我们拿着通行证,所有证件都核查通过,背着行装,走过长长的码头,嘴里唱着《嗨,咦,嗬,戴维·琼斯》和《清晨你如何对付醉酒的海员?》以及其他许多海员歌曲。这时,从我们船上下来一帮家伙,向着相反的方向行进,他们说:“伙计,你们是上‘罗伯特·海斯’号的吗?好的,请别签约。我是水手长,也是船上的工会代表。大副有点问题,他是个法西斯分子,我们去看看能否把他给换了。上船吧,占好你们的水手舱,放好你们的行装,但别 签约。”

我早就应该预见到这种情况,因为当我们走上步桥时,海港官员在狭窄的过道里迎接我们,他们说:“行啦,放好行李,孩子们,到船长办公室去签署这次航行的契约。”大概意思是这样。我和克劳德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我们在想,如果我们真的签了约,工会会不会把我们从船上扔进海里。我们在水手舱里徘徊,讨论这个问题。我们放好了衣服,到了楼下的商店里,找到一大罐冰牛奶(五加仑乳品罐),喝掉了罐里大部分牛奶,一边喝一边啃冷的烤牛肉。我们在船上转了一圈,试图熟悉复杂的绳索、绞车和起货机。“我们会学会的!”

在船尾甲板上,我们眺望河对岸的曼哈顿摩天大楼,克劳德说:“啊,上帝保佑,我将终于摆脱弗·米了。”

但是,就在这时,一个除了没有胡子之外长得跟弗朗兹·米勒一模一样的红头发大个子大副冲到我们面前说:“你们是否就是刚登上船的那两个年轻人?”

“是的。”

“不是让你们去船长食堂签约吗?”

“是的……不过水手长叫我们等着。”

“是吗,他刚才说的?”

“是的,他说有些申诉……”

“听着,自作聪明的家伙,对,有申诉,我看见你们两个流浪汉到楼下商店,吃了牛肉 [18] ,喝了牛奶,那是你们的申诉!留点钱在船上支付那些牛肉,拿起你们的行李,滚吧!你们与那个水手长一起被解雇了,还有你们所有其他没用的流氓无赖。我最后告诉你们这些狗杂种、无赖、有钱人家的小阿飞,我们这艘船会雇到船员的。”

“可是我们不知道。”

“别提你那个我们不知道,你们知道得很清楚,你们在船上要么签约要么不签约,现在进水手舱,取行李,滚开,永远滚开!”他的个子那么大,我不敢进一步解释,他也不想听解释,加上他把我吓坏了,克劳德也吓坏了,他的脸像纸一样白。

五分钟以后,我们灰溜溜地沿着漫长凉快的码头往回走,背上背着我们的行李,在下午四点的时候朝着纽约炎热街道上空火辣辣的太阳走去。

赤日炎炎,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喝可乐,把我们最后几枚硬币花在一个小商店里。克劳德看看我。我垂下了眼帘。我是应该知道船上的规矩的。可另一方面,那个愚蠢的水手长到底想干什么?想把他自己的朋友弄上船?船也是驶向第二战场的……战时补贴,而且不会再有被德国炮火轰炸的危险。我永远不得而知。

当然,我怠慢了约翰妮。在那些岁月里,她的模样就像如今的玛米·范多伦 [19] ,同样的体型,同样的身高,咧嘴笑时几乎露出同样的龅牙,那种充满热情的龇牙咧嘴的笑和哈哈大笑,以及全心全意的热切渴望,使得两个眼睛眯缝成一条线,但又同时使得脸颊更加丰满圆润,这些都赋予了这位女士那种承诺:她将一生一世相貌姣好,没有憔悴的皱纹。

经过漫长愚蠢的一天,我和克劳德回来了,把我们的行李扔在地板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太阳落山了,联合神学院的钟声在回荡,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塞西莉独自睡在沙发上,四周是乱七八糟的书籍、酒瓶、空盒空罐、香烟屁股、手稿等等。克劳德没有开灯就在她身边的长沙发上躺了下来,紧紧地搂着她。我进了约翰妮(和我)的房间,躺下打个盹。大约一小时后,约翰妮笑着走进房间,手里捧着一些食品,这些食品是她从一个熟悉的殡葬主任那里借了几美元买的,我们赤着脚高高兴兴地吃了顿晚饭。“哈哈哈,”约翰妮责骂道,“这么说,你们两个孬种结果还是没有去成法国!昨天下午,我给你们拍那么些照片,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两人了,我真不应该浪费我那些上等的胶卷。”

这些照片,一张在哥伦比亚大学洛氏纪念图书馆前大卵石广场的阳光下拍摄的,我和克劳德悠闲地斜躺着,一只脚跷在喷泉边上,我们一边抽烟一边皱着眉头,就像是久经风霜的老水手。另一张是克劳德独自一人,双臂随意地垂在身体两侧,一只手里拿着香烟,看上去像个彩虹孩子 [20] ,后来欧文在一首诗里就是这样称呼他的。

某种彩虹。

后来,克劳德和我去西区酒吧喝了些啤酒,讨论我们再去海员工会大楼试试运气的事。他与罗伊·普朗塔热内或者某个其他人激烈争论起形而上学的问题,我准备回家再睡一会儿觉,或者看些书,或者冲个澡。当我经过校园里的圣保罗教堂,沿着那里他们特有的古老木头阶梯往下走去时,迎面来了米勒,他满脸胡子拉碴,神态忧郁,沿着阶梯往上朝我迎面走来,看见了我,他急切地问:“克劳德哪里去啦?”

“西区。”

“谢谢。一会儿见!”我看着他猴急地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