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面包(第2/4页)

杰克的名字人们叫惯了,可是戈基的名字不知是什么意思,是出自一种豪气吗?

纪子拉起杰克的手,穿过舞伴们的空隙,一起走到坐在悬崖边岩石上的一群人面前。

“杰克来啦。”

海姆内尔慢悠悠抬起手回应着,黑暗中他依然戴着墨镜。

皮特故意点亮打火机,在自己脸孔前边左右摇晃。沿着眼睛的上缘描画着一条蓝线,高高吊着的眼角附近,银粉被火焰映得闪闪放光。

“这副脸孔,要干什么?”

“皮特等会儿要表演呢。”

纪子从旁加以说明。

戈基半裸,闷闷不乐地靠在旁边的树上,然而一看到杰克,就穿过黑暗走来,盘腿坐在沙地上,大肆吹嘘啤酒多么多么好喝。

“真棒!”他说。

杰克不太喜欢戈基,但戈基老是对他示以亲密之情,有时也带女人到他的公寓来玩。

戈基练健美操,有一副骄人的身材。他浑身都是肉疙瘩,哪怕动动手脚,也会像闪电一般发生敏感的连锁反应。这个世界没有意思,人们都是愚劣的一群。在这一点上,戈基和大家意见一致。但是,他一味增长筋肉,欲借助这道屏风遮挡其他无意义的风。于是,他只能在筋肉本身所具有的性质——盲目的力的黑暗中睡眠。

对于杰克来说,最感困惑的是戈基那种肉体存在的不透明的性质。他一旦站到自己面前,就遮断透明的世界,他那带着汗味儿和体臭的强健的身子使得杰克一直努力维护的透明的结晶浑浊起来。他不间断地夸示力量,那是多么令人心烦!他那甜腻腻的腋臭,他全身的汗毛,他的不必要的大声喊叫,所有这些,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像脏污的内衣一样明显地存在着。

如此的厌恶使得杰克的心产生奇怪的颠倒,他徒然说了些无用的话:

“我那次自杀,正是这样一个晚上,就是前年的这个时候。这两天差点儿成了忌日,真的。”

海姆内尔带着浅笑说道:

“要是把杰克火葬了,就会像冰块一般一下子融化掉。”

总之,杰克又活了。他错误地认为,自己要是自杀,那些浑浑噩噩的俗众的世界同时也会灭亡。他失去意识后被送到医院,不久苏醒过来,看到俗众的世界依然生机勃勃包围着他……既然这些人不可救药,那我只有活着,他想。

不久,皮特站起来,把杰克领向篝火旁边,一面问他:

“你认识戈基的女人吗?”

“不认识。”

“戈基说她是个绝代佳人,具体情况不清楚。假如她不会撂下戈基不管,那么天亮之前肯定会到这里来的。”

“说不定已经来了,这样黑看不清脸孔,等着在朝阳下看个清楚吧,那才是最好的办法。”

微风拂拂,飘来猪油气味的炊烟,两人转过脸去。

杰克去找啤酒。距离很短,可他竟绊到了几块石头和旅行包,还有一团柔软的东西。有一对男女像行李般紧紧抱成一团,嘴唇对着嘴唇,杰克用胶底草鞋轻轻踢了踢,他们一动也不动。

戈基的女人在哪里?她好像在吵吵嚷嚷的新来的一堆人里,又好像在黑暗的草丛后面,或者在烟雾翻卷的杂木林中,又或许躲在悬崖斜面那触到了就会散落下来的沙堆后头了。如果是“绝代佳人”,只要这张面孔存在,不管在哪里,都会穿过黑暗漂浮着微光。这黝黯的山谷,充溢着潮风的星空,即使在那些地方,那张美丽的容颜也会光芒闪耀地浮现出来。

“来,开始举行仪式,开始。跳完舞分配烤猪肉,好吗?都过来,把篝火燃得更旺些!”

发出吼叫的是吃了安眠药说起话来东拉西扯的海姆内尔,他那突向篝火近旁的墨镜,映出火焰微细的画面。

康茄鼓声停了,原来哈里在用烛火熏烤鼓皮。这时,谷底的人们都沉默不语。几点香烟的火星,萤火虫一般停歇在周围的黑暗之中。

杰克终于找到了啤酒瓶子,他让旁边一位露着白牙的陌生男子,用其有力的门齿咬开塞子。白色的泡沫从男子嘴角流到衬衫的前胸上,他再次露出白牙自豪地笑了。

再次敲响的康茄鼓声音高昂。皮特穿着游泳短裤奔跑起来。这时,篝火越来越旺,映着他那涂满花纹的颜料和银粉的身子闪闪烁烁。

杰克不理解皮特为什么如此陶醉。他为什么跳舞?是因为不满?还是因为幸福?或者觉得比死更好一些?

透明的杰克想,皮特究竟相信什么呢?他的身子映着篝火在跳跃。皮特有一阵子每晚像棉被一样,披头盖脑向他倾诉苦恼,那些话难道都是假的?孤独像大海一样怒吼,跨乘着灯火璀璨的夜市,接着还打算如何跳下去吗?

杰克相信在这个地方,一切都会停止下来。至少杰克停止了,而且稍稍变得透明了。

尽管如此,一种不连续的记号似乎从人身上掏取着什么。皮特将此撤向周围的黑暗,就像撒出五彩缤纷的画片……杰克不觉之间也用自己的脚打起拍子。

皮特涂着眼影,一旦仰起脸来,眼白就闪现着火焰的光芒,犹如黑暗中一滴巨大的眼泪……不一会儿,一个腰缠豹子皮的男子,一只手握着蛮刀,一只手提着不住颤抖的白色的活鸡出现了。他就是戈基!

戈基汗淋淋的胸肌,在篝火的光焰里闪闪出现了。杰克只看到比周围的黑暗更加浓烈、闪着橘红色肌肉的光亮的黑暗。

“看,要动手啦,动手啦!”

周围的年轻人说道。戈基想证明什么呢?他那粗大的手臂,将活鸡摁在石头上,鸡在挣扎,白色的羽毛散落下来。它以梦幻的速度裹着火焰的气流高高升起,白色的羽毛飞上了天空!杰克很清楚,这是肉体苦闷时感情上的轻快的飞翔。

杰克不再看下去。砍下来的蛮刀发出巨大的声响过后,石头上再也听不到叫喊,看不到鲜血,鸡翻转着身子,身首两处。

皮特疯狂地抓起鸡头,在沙地上旋转。杰克现在总算理解了皮特的陶醉。皮特再次站起来时,他清楚地看到这位少年平平的胸脯上印着一条血痕。

恶谑中的死亡,这种丑化的死的结局,就连鸡头鸡身本身也一定难以理解。那双睁大的呆傻的眼睛,无疑充满着无限的疑问……然而,杰克没有看到。玩笑中的圣化。连着红色鸡冠的鸡头所得到的一时的光荣,在杰克毫无残酷性的冰冷的心灵中,印下了微微殷红的影像。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感到,什么也没有感到啊!”

皮特抓起白色的鸡头原地站起来,围着篝火转着圆圈跳舞。圆圈疯狂地展开,他只选那些看热闹的女人,将鸡头压在她们的脸上转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