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3/8页)

或许,我的不快变得真切了。这是自由之爱的惟一形式。因为边寻求边排拒,这是当然的事。

百子担心地注视着我,犹如看着一只急剧失去食欲的家禽。她染上一种低俗的思想,认为幸福就像把巨大的法国面包全都分赠予人。因而她无法理解这样一条数学法则:在这个世界上,每有一种幸福,同时必然伴有一种与此相应的不幸。

“出什么事了吗?”

百子问道。这句话从百子一抹悲剧般俊美的容颜和高雅的口唇中漏泄出来,实在有些不大相称。

我模糊地一笑,未作回答。

即便如此,“出什么事了吗”这句问,只限于一时,她无意中又沉溺于自己的喋喋不休之中。听的人的忠实,在于一言不发地倾听。

其间,今天体育课上我因练习跳马受伤了,百子看到我右手中指缠着绷带,刹那间闪过一丝安心。这些我都看在了眼里。我以为,百子弄清楚我郁郁寡欢的原因了。

一面对于以往的不闻不问的疏忽表示歉意;一面又极为担心地询问是否疼得要命。我一概加以无情的否定。

首先,说真的,我已经不那么疼了;其次,是因为她把我不高兴的原因都归结为这一点,令人不可饶恕;最后,为了不使她发觉,今日一开始见面就把缠着绷带的中指藏起来。尽管如此,对于至今都不大在乎我的百子,从感情上还是满怀着不快。

于是,我越发强烈否定疼痛,摒弃了她的同情。这样一来,百子越来越不相信了,从表情上,似乎看穿了我的逞强和我的虚荣,于是更加同情我,甚至义务性地逼我向她吐露真相。

百子注意到早已脏得发黑的绷带,立即站起身表示要到附近的药房去。我越是磨磨蹭蹭的,她越发看出我的克己。两人终于来到药房,向店内看似护士打扮的婆子要求换绷带。百子很怕见到伤口,她转过脸去,所以我那只不过擦点儿皮的伤没有被她瞧见。

一跨出店门,百子就问我怎么样。

“说骨头露出来了……”

“唉呀,唉呀!”

“……那倒也不是。”

我冷冷地对付她一句。要是截断一根手指又该怎么办呢?我有意无意对她作了这种暗示,把个百子吓得直打哆嗦。这种过度的惊恐,给我留下了少女感觉上的利己主义这个鲜明的印象。然而,我对这一点丝毫没有不愉快的感觉。

两人边走边聊,主谈者依然偏向百子一方。她谈起自己的家庭欢乐、正统、明朗,家庭生活美满温馨,父母人品高尚,她对这些丝毫不抱怀疑。她谈话的口气令我怏怏不乐。

“如此漫长的人生,你的那位妈妈,说不定跟别的男人偷偷睡过觉吧?”

“绝对不会有那种事。”

“你怎么知道?那是你出生之前的事。下次,你去问问哥哥和姐姐看。”

“胡说……胡说。”

“你的父亲,也有相好的女人。”

“那种事决不会有。”

“有什么证据?”

“你太残酷了,至今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刻薄的话。”

这样的对话眼看就要变为争吵,但我不喜欢吵架。我只有保持阴郁的沉默为好。

两人沿着后乐园游泳池下边的人行道走着。周围和平时一样,寻购便宜货的人们熙来攘往。看不到穿戴入时的年轻人,一些身穿制服和机织毛衣的平民和地方都市的所谓上层人士,相互拥塞在一起。小孩儿急忙蹲下身子,捡拾路上的啤酒盖子,引来母亲一阵叫骂。

“您干吗要欺负我?”

百子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这不是欺负,不容许他人自我满足,就是我的关怀。我时常切身感到,自己不正是一个讲求道德的动物吗?

走着走着,我的脚步折向右方,随即来到以“先忧后乐”命名的水户光圀的宅邸“后乐园”的门前。纵然住在附近,我从未来过这里。牌子写着,四时半闭园,四时停止售票。看看钟表,差十分不到四时,我心急火燎地催促百子赶快进园。

公园正门的天上挂着西斜的太阳。十月末尾,周围满是秋虫的鸣唱。

我们和正要出园的二十多名游客交肩而过,然后就在小路上随处闲逛。百子想和我手挽手,我伸出缠着绷带的手指,避开了。我们为何一面怀抱着险峻的感情,一面像恋人一样,于日没时分步入这座宁静的古老园林呢?不用说,当时我心中正构思着将我们陷入某种不幸的风景画。美丽的风景使心灵震颤,让心灵感冒,令心灵发烧。关于这个,百子必须有充分的感受能力才能得以实现。我多么想倾听她那自心灵漏泄而出的呓语,多么想看到她那受尽委屈于极度痛苦中的少女干裂的芳唇。

我想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于是下坡来到惊梦瀑旁边。这条小瀑布干涸了,下面的瀑布潭只有一泓死水。水面上不住荡漾着细细的水纹,原来是无数的水马在水面上往来乱窜,描画着一幅细针密线的花纹图案。我们坐在水潭边的石头上,久久地凝视着。

我发觉我的沉默终于给百子带来了威胁。而且,她绝对抓不住我心情不快的缘由,这是确定无疑的。我一旦尝试着使自己带些感情之类的东西,反而助长了别人对我神秘莫测的看法,真是滑稽透顶。只要不带感情,人类不论如何都能相互取得联系。

说是水池,其实是沼泽。表面上枝叶纵横,夕阳从缝隙里渗漏下来,到处明晃晃的,照耀着浅浅水下堆积的枯叶,发出噩梦般极不得当的亮光。

我故意逗她:

“看看那里,一旦走到明亮的太阳地里,咱们的心灵也是那样浅薄,那样肮脏。”

百子顽固地回答:

“我可不像您。我的心灵深沉而又干净,真想捧给您瞧瞧。”

“你怎能肯定只有自己例外,拿出根据来。”

我才是不折不扣的例外,当有人以例外自夸,我就忍受不住,立即给以反击。我真不明白,瞧她那颗凡庸的心,怎好坚持说自己是例外呢?

“我知道我自己的心是干干净净的。”

此时,我很清楚,百子陷入了地狱。以往,她从未想到过要证明自己什么,只是沉浸在充满某种悲哀的幸福之中,从她那杂七杂八的少女趣味儿到爱情,她都一直融汇于一种暧昧的液体之中。她全身沐浴在她的浴槽里,只露出脑袋,这是颇为危险的事。但她既不打算呼救,又一概拒绝亲切的援助之手。为了伤害百子,我无论如何都得伸手把百子从浴槽里拉上来。不然,刀刃为液体所阻碍,不能到达她的身体。

夕阳辉耀的森林里,秋蝉哀鸣,鸟雀欢噪。国营电车的高架线上隆隆轰响。一根低低地伸向沼泽表面的树枝上挂着蛛网,上面吊着一片黄叶。叶子稍稍旋转一下,映在叶面的阳光就神圣地闪耀一次,宛如悬在半空里的一扇小小旋转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