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4/8页)

我默不作声地盯着那片黄叶。每当那被夕阳染成金黄的小小旋转门转动一次,我都凝神谛视,很想看看对面打开的是个怎样的世界。由于风繁忙地进出,那扇急剧旋转的小门,抑或能使我从门缝里或墙隙间,窥见我所不知道的微小城镇上繁华的景致,还有那浮泛于空中的微小都市里光芒闪烁的道路。……

——坐着的石头冰得屁股发冷,我们必须赶快循路回返。还有半个钟头就该闭园了。

这是一次心神不定的匆促的散步。宁静而美丽的庭园,也充满着日落前的忙碌,大泉水上的水鸟一阵骚动。不见一朵花的花菖蒲园一旁的那丛胡枝子,也显得红花寥落了。

我们以闭园时刻为借口急急忙忙地赶路,其实不光是因为这个。我们害怕秋日黄昏的庭院所酿制的情绪渗入心里。另一方面,想借助匆匆加快的脚步,像欣赏高速旋转的唱片那样,切望听到内里高亢的音响。

这座供人随便观赏的巡游式庭园,眼下一望无际,没有一个人影。我们来到一座桥上,同桥的影子化为一体,长长的身影拖曳在背后鲤鱼游动的大水池里。我们不愿看到水池对面药品公司巨大的霓虹灯广告塔,一直背对着那边的天空。

于是,站在桥上的我们,面向着长满小竹子的圆形假山——小庐山,以及笼罩在后面幽深树林上的落日最后鲜丽的余晖所织造的光的大网。我自己好比是拼命挣脱网眼儿的最后一条鱼,耐不住令人目眩的苛烈的光明,极力反抗。

我说不定做着死后的梦。我梦见我和百子两个是身穿淡色毛衣的高中同学,我们并肩站立在桥上,仿佛感到裹挟着死亡的时光,突然从头顶上一掠而过。“情死”这一概念的性爱的芳醇倏忽闪现在心间。我本来就不是个祈求救赎的人,即便救赎降临我的头上,那也只能是意识断绝之后。当悟性在如此光辉的夕阳里渐渐腐烂的时候,那是多么令人高兴啊!

桥的西侧是长满荷花的小小莲塘。

水面上布满了肉眼看不透的浓密的荷叶,犹如水母一般在夕风里浮游。翻毛皮般粉绿的荷叶填满了小庐山下的谷底。荷叶柔软地躲闪着光亮,萦宿着邻叶的暗影,还有的浸润着池边一枝红枫细微的叶荫。所有的荷叶摇曳不定,竞相祈求于明丽的夕空,仿佛能听到那低声细语的合诵。

仔细看看那摆动的样子,实际上我在留意那复杂的动作。风尽管从一方吹来,也不是一律向另一方倾倒。有的地方摇摆不定,有的地方顽固地静止。尽管有一片叶子反转过来,其他叶子也不会跟着反转。一味地惆怅,恼恨,左右晃动。风时而掠过叶面,时而吹入根部,胡乱地拨弄着荷叶不规则地飘摇不止。这期间,寒冷的夕风终于渗入我的肌肤。

众多的荷叶,叶心叶脉柔嫩而平滑,叶边却锈蚀发红,破裂开来。叶子自斑驳的红锈开始凋落,接着一叶传一叶,次第波及其他。自前天起一直没有下雨,叶心圆形凹坑里的积水干涸了,留下茶褐色的小圆圈儿。有的叶心,那儿装着一片干枯的枫叶。

天色依然明亮,但黑暗不知从哪里正悄悄迫近。我们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地交谈着,但脸儿几乎磕着脸儿。尽管如此,却像呆在遥远的地狱里互相呼唤。

“那是什么?”

百子指着小庐山麓一簇簇艳红的细绒线般的东西,怯生生地问。

那是闪闪发光的曼珠沙华,看上去似乎是一团脱落的红头发乱糟糟缠络在一起。

“马上闭园啦,请快回吧。”

年迈的管理人打我们身边走过时说道。

某月某日

那天游后乐园的印象,使我下定了决心。

这是个小小的难以启齿的决心。如果要给百子以精神上的伤害而不是肉体上的伤害,从这天起应该赶快另外结识一个女人。

从百子的内心发现某种禁忌,既是自己的负担,也是逻辑上的矛盾。况且,百子一旦知道我对她理智上的关心其实源自对她肉体的兴趣这一隐秘,那么我的矜持也就完蛋了。我只能用“自由恋爱”这个冠冕堂皇的权杖给她以伤害。

结识个女人好像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放学途中我去跳摇摆舞,这是我在同学家里学会的,不管跳得好坏,反正一味地到外面去跳了。学校里有个同学,他为自己订了健全的计划,严格遵守。每天放学后一个人去舞场,独自跳上一个小时,然后回家吃饭,饭后复习功课,迎接大学考试。天天如此。那位同学带我一起去那儿跳舞,一小时之后,他回家,我一个人泡在那儿喝可口可乐。一位浓妆艳抹的乡下打扮的姑娘过来搭话,我便同她一起跳舞。不过,这姑娘不是我心目中的搭档。

同学告诉我,逢这种场合,必然有“吞噬童贞”的女子到来。一般人想象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其实不一定。也有年纪轻轻、富于教育关怀之心的女子。此种女子多为出乎意料的美人儿,她们出于自尊,本人不愿被那些性爱高手随意玩弄,便选择这样一条道路:主动充任性的教师,给对方青春的心灵留下难忘的印象。对于男性纯洁的关怀,为她们带来犯罪的喜悦。很明显,她们自己并不认为这种行为是犯罪,因而,这种喜悦只不过是罪及男性的喜悦,同时也意味着,她们在别的方面本来就是一直怀抱着罪愆的意识长大的。尽管她们各不相同,有佯狂型的,有愁苦型的,但她们给人的感觉就是在体内孕育着罪恶鸡蛋的母鸡。而且那鸡蛋不是为了用来孵小鸡,而是整天梦想着将鸡蛋在年轻男子的脑门儿上磕碎。

那天晚上,我结识了一位衣饰华丽的二十五六岁的女子。她要我管她叫“汀”,不知道这个字是姓还是名。

她有一双异常的病态的大眼睛,薄薄的不怀好意的嘴唇,这些都使她整个脸盘洋溢着丰蕴的气息,仿佛产在温暖地方的一枚蜜橘。她的酥胸放肆地粉白,直到脚踝都很养眼。

“那个嘛。”

这是她的口头禅。她对我总是刨根究底问个没完,可我不管问她什么,她总是“那个嘛”一句话就打发完事儿了。

我跟父亲说好了九点左右回家,所以只有同那女子一起吃晚饭的时间。她把自己的住址地图和电话号码给了我,叫我有空儿时到她公寓去玩。她说家里只她一个,用不着客气。

——几天之后,我去了一趟。关于当天发生的事情,我想详细地记述一下。

这件事情一发生从外形上就已经被歪曲了,个人感情上充满激烈的夸张和想象,而又使人感到沮丧。即便我想从客观上冷静地加以描写,也将离事实很远;然而,要是把当时的迷惘情绪一道表现出来,就会变得非常概念化。我想将以下三点一个不漏地全部罗列出来,这三点就是:因条件不同而有差别的性快感;为体验单纯未知而初试锋芒的震颤的好奇心;以及分不清是理性还是感觉的一种急切的互不协调。然后加以正确地分类,防止相互之间的侵蚀,圆满地移植到体验中去。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无法胜任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