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第2/4页)

他命令勤务兵,给东京挂长途电话,把执事找来。

洞院宫决心做好下面两件事情:首先,近日借上京新年参贺之际,请求陛下接见数分钟,以便将勋等青年的一片忠心达于天听,届时当赐予优渥之圣言,然后将此暗暗传达给大审院长;其次,为准备材料起见,年前必须召集主管律师,详细听取事件的经过。

电话里命令执事查清律师姓名,于十二月二十九日洞院宫上京时,到芝区的官邸听候差遣。

本多在找到合适的办事处之前,先租借丸大厦五楼一位朋友的办事处,挂上了牌子。这位朋友也是律师,是大学时代的同学。

一天,洞院宫府上的事务官来访,传达了殿下的秘密旨意。这是极为罕见的特例,本多甚感惊讶。

当他看到那个身着黑西装的小个子男人,悄无声息地在茶褐色油布地板上轻轻走动时,本多感到一阵恶心,一旦那人被让进客厅,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座小客厅和办事处之间只隔一道波浪形玻璃板壁,小个子男人表情阴冷,颇为不安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他害怕谈话时被人听到。

架着金丝眼镜的鱼儿般苍白的面孔,明明白白诉说着那种一直隐栖于寒冷与黑暗的水底、忍气吞声生活在不曾见过天日的繁文缛节的藻下的情景。

依然保有审判官做派的本多,不由忘记了问候一番,随即开口说道:

“保守秘密是我们的天职,您用不着担心。尤其是高官显贵托办的,我们更是小心谨慎,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事务官似乎也患有肺疾,说话声音很低,本多必须从椅子上探出身子才能听得清楚。

“不,决不是什么秘密之类的事。只是殿下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希望十二月三十日到官邸来一趟,将您所知道的情况全部说一说就行了。不过……”

小个子男人似乎硬是压抑住饱嗝,发作般地停住了话头。

“不过,这……假如殿下知道是我告诉您的,问题就大了。所以请您务必瞒着殿下……”

“我知道了,请不必顾虑,有话只管说好了。”

“这,这……决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所以希望您能体谅。假如,要是当天患了感冒什么的,不能到官府拜望,到时请告知一声也就可以了……反正殿下的旨意我都传达给您了。”

本多哑然地望着这位宫内官僚毫无表情的面孔。他是奉命来传达召见旨意的,但又暗示不要前往接受这次召见。

同清显的死有着间接关系的洞院宫,十九年之后要召见本多,这真是奇缘。开始时,本多听那人絮絮叨叨传达召见旨意时感到厌烦,这阵子突然有了冲动:既然接到这个奇怪的口信,无论如何都要见上洞院宫一面。

“我明白了。假如那天我没有患感冒,身子活蹦乱跳,那我一定去拜见殿下,好吗?”

事务官的脸上这才有了表情,一重悲悯的困惑,刹那间凝滞在冰冷的鼻尖儿上,但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低声说道:

“那,那就不用说了。那就请三十日上午十时抵达芝区的官邸。我预先和正门的警卫联系好,只需报一下尊姓大名即可。”

本多虽然在学习院上过学,但各个年级很少有皇家子弟,所以从未晋见过任何宫家。况且,他也从未硬要寻求过这样的机会。

尽管本多知道清显的死同洞院宫有关系,但洞院宫未必知道本多是清显的朋友。然而,公平地讲,当时的洞院宫是事件的被害者,所以,只要对方不说,自己也应该保持沉默,不必端出清显的名字,否则就是失礼。本多自然有这个心理准备。

可是,从日前那位事务官的态度上看,不知是何种原因,本多从直观上感觉,洞院宫对眼下这件案子,似乎寄予深厚的同情,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勋正是清显的转生!

本多已经打定主意,不管事务官有何想法,在不超越对皇室有所不敬的范围内,都要遵照洞院宫的旨意,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都说出来,最重要的是让他知道这次事件的真相。

因此,本多当天跨出家门时,心情很平静。从昨天一直下着的冷雨,到今早依然没有停歇。王府鹅卵石坡道的石缝里流出的雨水打湿了鞋袜。到大门口迎接的还是那位事务官,他虽然郑重地行礼,但态度显得十分冷漠。那种冷漠从小个子男人各处白皙的肌肤上渗了出来。

这座小客厅很别致,门扉和两侧的窗户连接着淋雨的露台,形成一个钝角。而且,一面的墙上建造着壁龛,里面点着线香,借着熊熊燃烧的煤气炉火的热气,使得整个客厅充满了浓烈的馨香。

不一会儿,身穿咖啡色西服的洞院宫出现了,他那一副轻松的神态,使得客人放宽了心胸。

“哎呀,一大早请您来,欢迎,欢迎啊!”

洞院宫大声打着招呼。

本多呈上名片,深深鞠了一躬。

“请随便坐吧。这次请您来不为别的,听说您为了给这次案件作辩护,特地辞去了审判官职务……”

“是的,有位嫌疑犯是我熟人的独生子。”

“是饭沼吗?”

洞院宫以军人的态度单刀直入地问。

室温使得窗户蒙上了一层水滴,广阔庭院里冬枯的树林,以及围着除霜草帘的庭前松树和棕榈,在淅淅沥沥的冬雨中,看起来一派朦胧。戴着雪白手套的侍者,端出英国风味的茶,银制的茶壶细嘴里流出的红茶,充满了白瓷茶碗的内里。本多从传热迅速的银匙上缩回了手指。他蓦然想起《皇室典范》中利用银器一般可怖的过敏的热度惩戒皇族的条款。

“饭沼勋曾经在别人的引领下到我那里去过。”洞院宫恬淡地说,“当时的印象极深,他言语虽然激烈,但我感到他很纯真,头脑也很灵活,是个优秀的人。即便故意提出些使他很为难的问题,他都答得恰到好处。虽然有些危险的因素,但是不那么轻薄。这种有为的青年跌了跤真是令人遗憾,所以我听到您去职为他辩护,实在感到高兴,所以很想见见您。”

“他是一位勤皇派少年,虽然干了错事,但一切都是为了天皇陛下,这种精神是始终一贯的,我相信这一点。关于这些,他来拜见时没有提起过吗?”

“他说所谓忠义,就是亲手将做好的灼热的饭团子献给陛下。然后,不管走哪条路,都要以切腹为终结,这就是忠义。他还送我一本《神风连史话》……看来,他不至于死吧?”

“警察和监狱对这点十分注意,不用担心。不过,殿下……”本多慢慢大胆起来,将谈话引向自己所想的方面,“殿下对他们的行动能肯定到几分?不仅表面上,就连他们的企图,能够赞成到何种程度呢?或者不管什么,对于他们出于热诚的作为,一概给予认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