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第3/4页)

“这可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啊。”

洞院宫将茶碗停在嘴边,任凭水气熏蒸着胡须,露出几分忧虑的神色。

本多此刻突然产生一种难以言状的冲动,他想让洞院宫知道清显临死时满心的痛惜之情。

在清显事件中,洞院宫的自尊心确实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但弄不清楚殿下基于何种热情而受到伤害。如果当时他身为一种不问贵贱、一律将人拖往地狱的灿烂的幻想之光所笼罩,面对光明而被使人变得盲目的最蒙昧、最高贵的热情所伤害;……而且,如果聪子,正是聪子本人使得殿下的热情归于灰烬;……如果,今天殿下能够清楚地知道这些;……那么这就是对清显至高无上的祭祀,就是对死者亡灵的最好的抚慰。爱情和忠诚同源。如果眼下洞院宫能够清楚地表白这一切,本多将报之以诚,为保护殿下而不惜身命。因此,本多终于产生了一股勇气:尽管清显的事是谈话的禁忌,但本多还是打算暗示一下那场将清显置于死地的不可思议的感情的风暴;为了试探洞院宫,他想将过去一直藏于心底的对皇室大不敬的一件事和盘托出。那件事或许对勋的判处不利,自己作为辩护律师不宜提及;但是,清显和勋如今共同在他心中齐声呐喊,本多再也按捺不住了。

“实际上,我对搜查结果仔细调查了一番,这当然是一件机密的事,饭沼一伙好像不仅仅要暗杀财界要人。”

“又发现新的事实了吗?”

“当然,那个计划正在准备时期就被打碎了,那帮少年似乎真心希望天皇亲政。”

“那是的。”

“他们第一个目标,就是相信应该成立以殿下为首的内阁,虽然我很不愿意说出这件事,但发现他们已经将殿下的尊名印在传单上了。”

“我的名字?”

洞院宫愕然变色。

“那些传单已经用油印机印好了,准备举事后立即撒布出去,以便使民众相信殿下已受天皇圣命这一虚假的事实。这件事使得检察局更加强硬,我们正为如何采取对策而伤透脑筋呢。从审理上来说,或许会被定为可怕的重罪。”

“那可是私议朝政啊!那还了得,令人诚惶诚恐啊!”

洞院宫的嗓音越来越高,声调里时时震颤着。本多为了摸清殿下的心事,平静地发问。本多的两只眼睛,紧紧盯住洞院宫细长的眼睛,一秒也不离开。

“我想提一个颇为失礼的问题,军部丝毫没有这种想法吗?”

“不,这一切和军部无关,把这些同军部连在一起是很荒唐的。这一定出自乡下书生的妄想。”

洞院宫当着客人的面愤然地关上了这道门,本多看出殿下是在庇护军队,他的最为深切的一线希望破灭了。

“那样优秀的青年竟然也有这种想法吗?这真令人失望。竟然打出我的名字,岂有此理。利用一度见面的我,利用公家的招牌……真是忘恩负义啊。不,或许谈不上忘恩,而是不知深浅!还有比私议朝政更不忠的吗?他们连这个也不懂。还谈得上什么忠义?什么赤心?年轻人呐,真是没办法。”

洞院宫独自嗫嚅着,已经没有一点儿军队指挥官的豁达之处了。殿下的内心猝然冷却了。就连旁观者本多也清晰地看到了,刚才的热情冷却地是那般迅速。殿下心里一度燃烧的火焰吹散了,一星儿余烬也未留。

洞院宫庆幸今天见到了律师,这样一来,新年参贺时就不必对陛下进言了,其后也可以免除耻辱了。与此同时,他又泛起了一系列的疑惑。那种私议朝政的事情,单凭小孩子的智慧是干不出来的。事发后,堀中尉从此断了一切音信,这倒是令人奇怪的。听到中尉转职满洲,最为他感到可惜的是洞院宫,可如今细想起来则令人生疑,或许是出自中尉本人的希望,事前主动逃往满洲吧?果真如此,洞院宫就被自己最信赖的中尉利用了,背叛了。

洞院宫的憎恨,其根源不只来自于不安,以往,殿下只是对宫内省的人和一小撮上流社会的人抱有不信任和厌恶,可如今又由心中平静的一隅升起一丝不信任的气息。他对这种气息有所记忆。细思之,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包裹于这种气息之中。那是类似狐臊的气息,一直萦绕在高贵的身份周围,拂也拂不去,那是一股阴郁的刺鼻的充满疑虑的屎尿的气味……

本多抬眼望着落雨的窗外。外面越来越阴沉,面前棕榈树上除霜的草帘从黑暗的雨景中浮现出来,看过去宛若身穿灰黄军服的军人簇拥在窗外。本多很清楚,自己即将置身于一种身为审判官时所意想不到的危险之中。本来在拜访洞院宫之前,他心中还没有这种想法,当他眼见着殿下的热情急遽消亡,立即升起一股不羁的希望。还有一个让洞院宫营救勋的最有效的办法,这种办法同洞院宫先前企图救勋的设想完全相反,亦即根本不怀有营救勋的意图。如果说,现在除了本多没有任何人有机会促使洞院宫下决心,那么,本多尽管冒着风险,还是应该巧于周旋,进行一番劝说。那份危险的材料掌握在检察局手中,并不为世间所知。

本多尽量心平气和地吐露每一个词儿:

“我担心刚才提到的那份写有殿下尊名的传单,如果就那么放置不问的话,将来会累及到殿下。”

“什么累及不累及,我倒不觉得什么。”

洞院宫这才将愤怒的目光明显地转向本多,然而,他的嗓音不大,看得出来,他心里也有些虚张声势。本多认为,这种怒气很重要,必须乘机追问下去。

“真是对不起,我明知那是一份危险的材料,但不管我如何努力,都没有能力销毁它。如果不尽早加以处理,万一流向社会,本来同殿下毫无关系的东西,会被当成有关系而被有些人胡乱猜测,从而种下祸根。”

“你认为我有处理的能力吗?”

“当然,殿下有这个能力。”

“有什么办法呢?”

“给宫内大臣下命令。”

本多立即回应道。

“你叫我向宫内大臣屈膝?”

洞院宫又像刚才那样大声喊叫起来。他的手指叩击着椅子的扶手,愤怒地颤抖着,瞪起双眼,目光威严,丝毫也不闪动。那副表情使人想起他骑在马上、呵斥部下的严厉形象。

“不,殿下只是下达命令,宫内大臣一定会妥善处理的。我在做审判官的时候,遇到和皇室有关的问题,一概以恭敬、谦让的态度加以处理。宫内大臣会同司法大臣相商,再由司法大臣命令检察局长,就有可能将传单彻底消除。”

“能这样简单吗?”

洞院宫想象着宫内大臣那张泛着不快而又柔和的微笑的脸孔,低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