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门(第2/4页)

这些发生在周一。之后,我要去罗萨里奥参加一个律师研讨会,无非是互相鼓掌,拼命喝酒,别无他事。周末到家。火车上偶遇两位红磨坊舞女,我认出了年轻的那个,而她一个劲地装傻。那天早上,我一直在想塞丽娜。让我在意的并不是她的死,而是一种秩序、一种习惯的中断。我看着两个舞女,想起了塞丽娜的经历,想起马洛带她离开希腊人卡西迪斯的米隆加舞厅。指望这个女人从良是需要勇气的,而就在那段日子,我认识了马洛。他为了一桩官司来找我咨询,是他老妈在萨纳加斯塔的地产。第二次塞丽娜陪他一起来,当时的她几乎还化着职业妆,迈着大步,紧贴着马洛的胳膊。我一眼看穿了他们,看出马洛的简单粗暴和——虽然他从未明说——对塞丽娜的全心全意。等到真正和他们交往,我觉得马洛成功了,至少表面看来,从日常行为看来,确实如此。后来,我看得更清楚更透彻。塞丽娜会借助一些小小的嗜好,稍稍逃出他的手掌心,比如她爱跳民间舞,再比如她爱守着广播,手上缝补编织,长时间地打盹发呆。内比奥罗和拉辛打成4:1的那天晚上,我听见她在唱歌,一下子明白过来她的心还在卡西迪斯那儿,离固定住所和阿巴斯托市场小贩马洛很远很远。了解她的我促成了她几桩小小的心愿。我们三个一同去高音喇叭震天响的地方,踩着满地油腻的小纸片,吃刚出炉的披萨饼。马洛喜欢的是院子、和邻居聊天、马黛茶。那些要求,他只是暂时应允,偶尔为之,毫不让步。塞丽娜假意顺从,也许她正在适应少出门、多居家的日子。是我在拉马洛去跳舞,她从一开始就感激我,这我知道。他们彼此相爱。塞丽娜的快乐是两个人的,有时,是三个人的。

我觉得该洗个澡,打个电话跟尼尔妲说周日顺路去赛马场找她,之后马上去见马洛。他在院子里抽烟,大口大口地喝马黛茶,T恤上的两三个小洞看得人心酸。我拍了拍他的肩,打了个招呼。他的脸色和最后一次见面没什么分别。当时,他站在墓穴边,撤了一把土,醉醺醺地往后倒。不过,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亮光,手握上去也有了力气。

“谢谢您来看我。日子过得真慢,马塞罗。”

“你不用去阿巴斯托吗?还是有人替你?”

“我让那个瘸腿弟弟去了,我不想去,一天实在太长。”

“那是,你应该去散散心。换衣服,咱们去帕勒莫区逛一圈。”

“好吧,随你的便。”

他穿上蓝色西装,戴上绣花围巾,我还见他洒了点塞丽娜的香水。我喜欢看他整帽子,把帽檐翻起来,还有他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样子,真是我的好兄弟。我无可奈何地听他说了句“关键时刻,朋友必到”,第二瓶吉尔梅斯啤酒下肚,他把心里话全掏出来说给我听。我们坐的是咖啡馆最里头一张桌子,咖啡馆里没别人,几乎就我们俩。我由着他说,时不时给他倒杯啤酒。他说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其实他说来说去,只说了一件事。有句话我记得:“她在我这儿。”食指顶着胸口中央,似乎在展示痛苦,或炫耀奖章。

“我想忘掉她,”他还说,“无论用什么方法:喝醉酒,去舞厅,随便找个女人上床。您明白我的意思,马塞罗,您……”食指谜一般往上走,突然如拆信刀一般折了起来。到这份上,说什么他都会答应。我看似无意地提到了圣塔菲舞厅,他说行,就去舞厅,比我先站起身来看时间。天热得要命,我们一路无言。我怀疑马洛的思绪又飘回到过去,又在惊讶胳膊上居然没有塞丽娜迈向舞场时火热的喜悦之情。

“我没带她去过圣塔菲舞厅。”他突然开口,“认识她之前,我倒去过。很低俗的米隆加舞厅,您常去?”

我的卡片里有对圣塔菲的详尽描述。它既不叫圣塔菲,也不在圣塔菲街上,不过确实在这条街旁边。遗憾的是,普普通通的大门、门上写满承诺的招牌、混乱不堪的售票处、守着入口从头到脚挨个搜身的保安,文字描述无法做到活灵活现。接下来进门,糟糕还不够,简直糟糕透顶。没什么清清楚楚,一切乱七八糟。解决混乱的方式是子虚乌有的秩序:黑乎乎的地方,黑乎乎的舞池,与考究的日式公园相比,那里是天堂,这里是地狱。门票二元五角,女士五角。空间分隔得一塌糊涂,舞池一个接一个:第一个是地道米隆加音乐,第二个是特色米隆加音乐,第三个是北方米隆加音乐,歌手在唱马兰博。站在中间过道上(我就是维吉尔),三边音乐都听得到,三边舞蹈都看得到。可以挑个最喜欢的,也可以三种风格一种接一种地跳过来,杜松子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过来,找桌子坐,找女人玩。

“地方不坏,”马洛带着淡淡的忧伤,“可惜有点热,应该装上排风机。”

(可以做张卡片:仿效奥尔特加,研究乡下人接触技术后的反应。原以为会产生抵触情绪,谁知道技术被大力吸收和利用。马洛谈起冷却或超外差,完全是一幅布宜诺斯艾利斯人胸有成竹理所应当的口气。)他依然心不在焉,盯着地道米隆加的歌台,歌手双手握着麦克风,慢慢晃动。我抓着他手臂,拖他往桌子走。我们俩胳膊肘撑在桌上,高高兴兴地对着两杯干啤。马洛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这地方喝啤酒正合适,米隆加舞厅真他妈的挤。”

他又叫了杯啤酒,把我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傻看。我们的桌子紧挨舞池,舞池对面靠墙放着一排长长的椅子,一大群舞女你来我往,串花灯似的换个不停,脸上是工作消遣时的心不在焉。大家话不多,地道风格的米隆加音乐声声入耳,唱得起劲,弹得也起劲。歌手执著地玩怀旧,奇迹般地将欢快无停顿的节奏演绎得感人肺腑。“我的中国女孩,我把她的辫子放在箱子里带来……”他带着疲惫的淫欲,肌体的渴求,死死抓住麦克风,好比呕吐的人死死抓住栏杆。有时,他把嘴唇贴在麦克风的镀铬隔栅上,话筒里传出粘得发腻的声音一“我是一个诚实的男人……”——;我思忖着肚子里塞上麦克风的橡胶娃娃一定热卖,歌手可以边唱歌,边把娃娃抱在怀里尽情温暖。不过,这种话筒不适合探戈,那个要镀铬落地话筒,顶上安一只闪闪发亮的小骷髅,隔栅上方是破伤风患者式的微笑。

至此,我认为应该声明:之所以选择这家米隆加舞厅,是因为妖怪,是因为其他任何一家舞厅都不会同时出现这么多妖怪。他们于夜间十一点露面,一人独行或两人结伴,不慌不忙、信心十足地从城市无法确知的地区赶来。女人们混血,个子矮小。男人们像爪哇人或莫科维人,身子紧紧地裹在格子西装或黑色西装里,头发硬邦邦的,梳起来费劲,发蜡在蓝光和粉色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女人们梳着高高的发髻,越发显得矮小。发型难度高,不易散,打理完一定既骄傲又疲惫。男人们倒乐意披散着头发,中间高,刘海长,女里女气,和头发下面那张粗野的脸、随时候命等待时机的挑衅表情、硬身板细腰肢完全搭不上。他们互相能认出对方,默默无言,惺惺相惜。那是他们的舞厅,他们的聚会,属于他们的五彩夜晚。(可以做张卡片: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白天靠什么职业掩饰,究竟是何种奴性心理作祟,叫他们各自扮演不同的社会角色。)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个。妖怪们手脚互相缠绕,一曲接一曲,无言地缓缓转圈,许多人闭着眼,终于享受到平等和完美。舞曲间歇,他们又缓过神来,在桌旁高谈阔论,自吹自擂。女人们尖声说话,吸引别人的注意力。男人们则越发凶悍,我亲眼目睹一个巴掌飞过去,把一位喝着茴芹酒、白衣、斜眼的中国女人脸扇歪,一半头发扇乱。还有那味道,妖怪们的皮肤上那股湿滑石粉和烂水果的味道是辨识他们的标志。也许是洗得仓促,洗脸洗胳肢窝用的是湿湿的破毛巾。更要命的是,各种护肤品,睫毛膏,所有女人在脸上抹的粉,一层苍白色的痂掩盖着背后半透明的黑皮肤。粉也会氧化,黑人姑娘们从脸上洗去的是紧绷的玉米色。她们甚至学习金发姑娘的表情,穿她们爱穿的绿衣服,对自身的脱胎换骨确信无疑,对坚持原肤色的人不屑一顾。我斜着眼看马洛,研究他那张无黑人血统、无外省血统、典型意大利面庞、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郊居民的脸究竟有何不同。我突然想到:塞丽娜和妖怪们更亲近,亲近程度远甚于对马洛和我。我想,卡西迪斯选中她,是想取悦当时为数不多敢去舞厅的混血客人。塞丽娜做舞女时,我没去过卡西迪斯的舞厅。后来有个晚上我去了(想认出她被马洛带走前的工作场所),看到的都是白人舞女,皮肤白一点或黑一点,不过都是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