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寓言集(第3/5页)

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是内内书房的窗户玻璃。内内穿着衬衫,戴着宽宽的黑边眼镜,从窗口探出身来。

“该死的小混蛋!”

雇工跑了。尼诺站在伊莎贝尔身边,柳林吹过一阵风,她觉得他在发抖。

“叔叔,不是有意的。”

“内内,确实不是有意的。”

内内已经不在了。

她请雷玛把蚂蚁王国搬走扔掉,她答应了。雷玛一边帮她挂衣服,换睡衣,一边和她聊天,聊着聊着,两人把蚂蚁王国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雷玛关上灯,她觉得蚂蚁们近在咫尺。雷玛穿过走廊,向还在痛哭的尼诺道了声晚安。伊莎贝尔不敢叫雷玛回来,要是叫了,雷玛准以为她是个胆小鬼。她想马上睡着,却怎么也睡不着。黑暗中,又浮现出许多人的脸。她看见妈妈和伊内斯会心一笑,看着对方,戴上黄色荧光手套;看见尼诺在哭;看见妈妈和伊内斯的手套变成了紫罗兰色的帽子,围着她们转,在她们头上转;看见尼诺的眼睛又大又空——也许是哭多了——;她猜下面该看见雷玛和路易斯了,她想看见他们,不想看见内内,可她偏偏看见内内没戴眼镜,脸就像揍尼诺时那样缩成一团,尼诺一点点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边,他看着内内,希望他就此罢手,内内又甩手一个耳光,声音软软的,有点湿,最后雷玛挺身而出,内内的脸几乎凑到雷玛脸上,笑了。这时,大家听见路易斯回来了,远远地叫他们进餐厅吃饭。不过是转瞬之间发生的事儿。尼诺在那儿,雷玛过来,叫他们在路易斯确定老虎位置前不要离开起居室。她说完没走,留下来看他们玩跳棋。尼诺赢了,雷玛夸他,他高兴地挽着雷玛的腰,想亲她一口。雷玛笑着弯下腰,尼诺亲了亲她的眼睛和鼻子。两个人都笑了,伊莎贝尔也笑了,玩得很开心。他们没看见内内走过来,他走到他们身边,一把拉开尼诺,跟他说什么球砸坏了他书房的窗户玻璃,动手就打,边打边看雷玛,似乎让他光火的是雷玛,雷玛也挑衅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伊莎贝尔惊恐地看见雷玛用身体护着尼诺,和内内脸对着脸,干上了。晚餐时,大家都在装模作样,尽量掩饰。路易斯以为尼诺哭,是因为摔着碰着了。内内看着雷玛,不许她说出真相。伊莎贝尔发现他嘴绷得硬硬的,很美,嘴唇红得像火。夜晚的迷雾中,他的嘴唇更加猩红,几乎看不见牙齿的光亮。齿间飘出一朵蓬松的云,一只绿色的三角。伊莎贝尔眨眨眼,抹去了这些图像。伊内斯和妈妈戴着黄手套又出现了,她看了看她们,想起了蚂蚁王国。它就在那边,看不见。黄手套不在了,它们又出现在明媚的阳光下。她有些奇怪,没有把蚂蚁王国请走,那块密密匝匝的鲜活世界重重地压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于是,她起床找火柴点蜡烛。摇曳的火苗中,蚂蚁王国一下子从黑暗中露出来。伊莎贝尔举着蜡烛走过去。可怜的蚂蚁们,它们还以为太阳出来了。她终于看清了一边的动静,觉得怕。沉沉黑夜中,蚂蚁们还在工作。盒子里的寂静几乎看得见,摸得着,蚂蚁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它们在里面工作,似乎还未丧失逃生的希望。

几乎一直是工头向他们报告老虎的动向,路易斯最信任的人就是他。路易斯整天在书房里工作,不接到堂罗伯特的报告,坚决不让楼上的人下来。不过,大家也应该互相信任。雷玛负责家务,对楼上楼下的事一清二楚。还有的时候,是孩子们把消息带给内内或路易斯,他们自己没看到,是堂罗伯特看见他们在外头,把老虎的位置告诉他们,他们才回来报告的。大人们信尼诺的话,伊莎贝尔的话不怎么信,她毕竟是新来的,会说错。后来,她和尼诺整日形影不离,她的话大人们也就信了。上午和下午是这样,晚上内内负责去看狗拴好没有,房子附近还有没有余烬。伊莎贝尔见他带着左轮手枪,有时还提着一只银头拐杖。

她不想去问雷玛,雷玛似乎认为一切理所应当。问她,她会装傻,会在另一个女人面前维护自己的尊严。尼诺容易开口,有问必答,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一到晚上,伊莎贝尔总是发现,这些清楚和明白的背后,依然缺乏令人信服的理由。她很快抓住了重点的重点:首先要弄清楚能不能出门、能不能去楼下落地窗餐厅、去路易斯的书房、去图书室。“要相信堂罗伯特。”雷玛说过。也要相信她和尼诺。她不去问路易斯,因为他很少知道。内内倒是什么都知道,不过她也从不去问。这样一来,一切都迎刃而解。对伊莎贝尔来说,生活中,行动方面的问题要考虑得多一点,衣食起居方面的问题要考虑得少一点。这才是真正的消夏,一整年都该这么过。

……很快见到你。他们都好。我和尼诺有个蚂蚁王国,我们一起玩,一起收集了许多植物标本。雷玛问你好,她很好。我发现她有些忧伤,路易斯倒是好得很。我觉得路易斯有些怪,总是不停地看书。雷玛送了我几条颜色非常漂亮的围巾,伊内斯一定会喜欢。妈妈,这儿真好,我和尼诺,还有堂罗伯特玩得很开心。堂罗伯特是工头,他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能去哪儿。有天下午,他差点弄错,让我们到溪边。这时,一位雇工赶来,对我们说不能去。堂罗伯特伤心死了,还有雷玛。她抱起尼诺,一个劲地吻他,还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路易斯老说这个家不适合孩子住,尼诺问他谁是孩子,大家都笑了,连内内都笑了。堂罗伯特是工头。

要是你来接我,一定留下来住几天,陪陪雷玛,让她高兴高兴。我觉得她……

可是,告不告诉妈妈雷玛晚上在哭?她听见她在哭。伊莎贝尔迈着犹豫的脚步,穿过走廊,在尼诺房门前停了一下,继续往前走,下楼梯(估计雷玛在擦眼泪),远远传来路易斯的声音:“你怎么了,雷玛?不舒服吗?”一片沉默,整个房子就像一只巨大的耳朵。细语过后,路易斯的声音又响了:“卑鄙小人,卑鄙小人……”似乎在冷冷地证明一个事实,一层关系,也许,一种宿命。

……有点病了,你要是能来陪陪她,对她一定好。我要给你看植物标本和溪边的几块石头,是雇工们拿来给我的。告诉伊内斯……

她喜欢的一个晚上,有虫子,空气湿湿的,面包重新热过,粗面蛋糕上缀着紫红色的葡萄干。狗儿们在溪边吠个不停,一只硕大无比的薄翅螳螂飞了一圈,停在桌布上。尼诺去找放大镜,他们用宽口杯罩住它,让它在杯子里拼命扑腾,好展示出翅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