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页)

果然,侯爵餐后随便呷了口咖啡,说道:

“走吧,清显,咱们打会儿台球去。”

“那好,我也该退出了。”

侯爵夫人说。

清显一颗满怀幸福的心,丝毫没有受到今晚这场互相欺瞒谈话的伤害。母亲回到主楼,父子走进台球室。

这座房间的墙壁镶嵌着仿制英国的槲木镜板,悬挂着前代父辈的肖像画和描绘日俄海战的大幅油画,使得这座房子名声远播。绘制古拉德斯顿肖像画的英国肖像画家约翰·密莱司的弟子,来日期间所描绘的祖父百号巨幅画像,运用简素的构图表现晦暗之中身着大礼服的祖父的神姿,严谨的写实和理想化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起。这种手法将这位受到世间崇敬的维新的功臣那副威武不屈的风貌,以及对于家族富有亲切关爱意味的面颊上的赘疣,巧妙地融合为一体。每当从家乡雇来新女佣时,一定将她领到这幅画像前跪拜一番。祖父死去数小时之前,没有人进这座屋子,画像的吊纽也没有枯朽,可是画像突然掉落到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台球室里并排放着三座意大利大理石球台,日清战争时期传过来的三球打法,这个家族里谁也没有玩过,他们父子只玩四球打法。管家把红白两种球按规定摆在左右一定位置,再把球杆分别递给侯爵父子。清显用意大利产的滑石粉,一边抹着球杆尖端,一边盯着球台。

草绿色呢绒上的红白象牙球,犹如伸出腿脚的海贝,闪现着浑圆的影子,静静地站立着。清显对这些球毫不关心,仿佛一条陌生的街道,白昼的路面上没有什么人影,那球就像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异样的无意义的物象。

侯爵平素总是害怕看到这个漂亮的儿子这种木然不觉的眼神。哪怕今晚这个幸福的时刻,清显的眼睛也还是这样。

“最近,暹罗两位王子要来日本学习院留学,你知道吗?”

父亲想起一个话题。

“不知道。”

“可能和你同年,我给外务省说了,想请他们来家住些日子。那个国家近年来正在解放奴隶,铺设铁道,似乎不断采取进步的做法。你和他们交往时要心中有数。”

父亲说着,对着球猫下腰来。他身子过于肥胖,凭着豹子般的虚假的精悍运动着球杆。清显看着父亲的脊背,脸上立即浮现出微笑。他使自己的幸福感、未知的热带的国家以及红白象牙球,在心中轻轻磨合,仿佛互相轻轻接吻。于是,他感到那水晶般抽象的幸福感,好似受到突如其来的热带丛林辉煌绿色的映射,立即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侯爵球艺很高,清显远不是他的对手。击完最初五杆,父亲匆匆离开球台,不出清显所料地说道:

“我要出去散散步,你打算怎么办?”

清显默默无语,父亲下面的话使他未曾想到。

“你跟我到大门口吧,就像小时候一样。”

清显吃了一惊,他忽闪着两只黑眼眸望着父亲。父亲至少在使儿子感到意外这方面,获得了成功。

父亲的姨太太住在门外几栋房屋之间的一栋。其中两栋住着西洋人,院墙一律都有通往庭园的栅栏门,洋人的孩子们可以自由到里面游玩,只有姨太太住的那一栋的后门上了锁,那锁已经生锈了。

从主楼入口到大门约有八百米远。清显小时候,父亲每到姨太太家来,总是领着他的手走到这里,然后在门前分别,再由用人领回去。

父亲有事外出必定乘马车。徒步出门时,要去的地方肯定是这里。虽说是孩子,但这样被父亲陪着来到这里,心里感到很难受。按理说为了母亲,他觉得自己应该把父亲拖回来才是,但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气恼。母亲这时候当然不希望清显和父亲一起“散步”,父亲执意要拉着他的手外出。清显觉察到,父亲暗暗希望他背叛母亲。

十一月寒夜里的散步,总显得有些异样。

侯爵吩咐执事为自己穿上外套。清显走出台球室,换上学校定制的双排金色钮扣的大衣。主人外出“散步”,执事应该跟在后头十步远的地方,这时,他正手捧裹着礼品的紫色包袱,站在那儿等待着。

月色清明,风在树林梢头吼叫。管家山田像个幽灵跟在后头,父亲全然没有看他,倒是清显回头盯了一眼。夜寒风冷,他没有穿披风,只是寻常穿的印有家徽的宽角大裤,戴着白手套,捧着紫色的包裹。山田腿脚有些毛病,一路踉跄地跟在后面,月光映在眼镜上,像蒙着一层白霜。这位终日闷声不响、忠心耿耿的汉子,清显弄不清楚他心里到底蜷曲着多少生了锈的感情的发条。但是,比起平时快活而富有人情味儿的侯爵父亲,这位显得有些冷酷而麻木的儿子,反而更能体味别人内在的感情活动。

枭鸟悲鸣,松风谡谡。多少有点儿不胜酒力的清显,耳眼儿里蓦地传来那张《凭吊战死者》照片上风吹林木、团团绿叶悲壮的喧骚。父亲于暗夜的寒空之下,想象着夜阑人静等待他的那位红颜温馨的巧笑;儿子只是怀抱着死的联想。

醺醺欲醉的父亲,边走边用拐杖的尖端击打着小石子儿,他突然说道:

“你好像不大玩乐,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好几个女人了。怎么样?今晚我带你去,多叫些艺妓,放开手脚痛痛快快玩一场。约上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来也行。”

“我不愿意。”

清显不由震颤着身子说。于是,他仿佛脚底钉了钉子,再也不动了。奇怪的是,父亲一席话,使得他的幸福感宛如玻璃瓶一般掉在地上摔碎了。

“你怎么啦?”

“我要回家了,您早点儿安歇吧。”

清显调转脚跟,急匆匆朝着灯火阑珊的洋馆大门远方的主楼走去,透过树丛可以窥见从那里漏泄出来的迷离的灯影。

当晚,清显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的脑子里丝毫没有想着父母,而是一门心思考虑如何向聪子报仇。

“她设下一个极不高明的圈套套住我,使我十多天来苦不堪言。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断拨弄我的情绪,想尽一切办法折磨我。我必须对她报复,但我不想像她对我那样施行阴谋诡计,陷她于痛苦之中。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是,叫她知道我也像父亲一样是极为鄙视女人的。当面说话也好,写信也好,难道就不能用一种刻毒的语言,给她以沉重的打击吗?我生性懦弱,平素不能将自己的心里话直接袒露出来,自己总是吃亏。我光是对她表明不感兴趣还不够,这样会给她留下种种想入非非的余地。我要亵渎她!这很有必要。我要侮辱她,使她再也抬不起头来!这也很有必要。到那个时候,她就会后悔当初不该那样折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