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孔雀(第2/6页)

(瑜伽:待在印度旅馆的房间里,打开窗子,面对噪音、气味,或者走在街上时,他发现,在紧张快速的内心生活中,他时常关注非洲。他记得在殖民时代末期,瑜伽曾在中年妇女中间风靡过一阵子,似乎对这种作为理想的精神和肉体的完善的简单认同能够使他们正在瓦解的世界变得容易忍受些。)

在柏林的时候,他曾设想过应该带些什么书。他首先想到的是,在林中长途跋涉之后,躲在静谧的乡村茅舍里,他会想要读一些轻松愉快的书。在非洲的时候,他多多少少放弃了阅读的习惯,现在能想起来的也就是《三人同舟》——可惜他从来没有读完过——和弗里曼·威尔斯·克罗夫特的《酒桶》或《酒桶传奇》,一本三十年代的惊险小说。他有一次偶然在非洲的某个人家里发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克罗夫特的平装书。他还没读多少,就找不到了(也可能是人家要回去了),而有关那个传奇的模糊记忆(伦敦,河上漂浮的酒桶,潮汐与水流的计算)却一直留在他脑海里,像一首诗。但是,他还没开始在柏林找书,就觉得自己会很快读完它们。而且还有更进一步的问题:这些书会和他一起在他的头脑里制造一些图景,展现一个他已不再需要的世界。因此,这些书正在悄然变质,完全不像他想的那样无害和“轻松”。

他不再去想那些书。可是有一天,散步快结束的时候,他走进了一家古玩店,吸引他的是店里随意堆放的二三十年代的彩色玻璃器皿、灯具、花瓶和其他缤纷精美的玩意儿,它们经历了战乱而得以保全。一张桌子上摆着不少书,大多是德文版平装书,满布黑体德语字母。其中有一些特别引人注目,褪色的布封面,英文,那是些英文教科书,代数、高等几何、机械和流体静力学。这些书都是二十年代印刷的,当时经济不景气,用的是颜色灰暗的廉价纸张;可能是某个学生或教师从英国带到柏林的。威利在学校的时候就喜欢数学。他喜欢逻辑,对推理着迷。此刻他突然觉得这些书正是他在丛林中所需要的。它们能使他保持头脑清醒;它们不会重复,而是一课接一课、一阶段连一阶段地推进,也不会有令人厌倦的、过于简化的社会里的男男女女让人心烦意乱的照片。

现在,威利待在火车站附近的印度旅馆里,还要过一天一夜,他才能坐上火车去约瑟夫所在的城市。他从小小的帆布手提箱里拿出那些书,开始钻研他的新课程。头一本是几何书。从天花板上洒下的灯光很昏暗。他几乎看不清灰白色的旧纸上的模糊字迹。他努力分辨,眼睛开始疼。解题需要纸和笔。他一样都没有。所以他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他也无法否认,这本几何书还有其他那些书,对他来说都太艰深了。他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他应该从更初级的程度开始;此外,他显然还需要有人教他、鼓励他。他倚在床上阅读,或者说是努力尝试阅读;这个狭小的房间里连桌子也没有。他把书又放回了帆布箱里。

他想:“我得把这些书处理掉。否则它们会把我搞得很惨。”

这个失败如此直接,迅速,彻底,一切还没开始,他已经满怀沮丧。他难以忍受待在污迹斑斑的墙壁所包围的狭小房间里,却又更加难以走向外面那个热烘烘、闹腾腾的城市。那些书曾令他感到自豪,感到安全。现在,他感到被剥光了。他听着每隔一刻钟的报时挨过了一个晚上,又挨过了第二天。去约瑟夫那儿的路上,他越来越沮丧;但是火车一刻不停地载着他前行,经过一整夜,经过所有喧嚣的小站,不管他是否愿意,载着他奔向他已承诺献身的对象。

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行驶的列车投下完完整整的影子,从车厢顶部到轨道上的车轮都清晰可辨。他寻找着自己的影子,找到后和它玩了一会儿,晃晃头,挥挥手,看看影子的回应。他想:“这就是我。”这仿佛是一种古怪的安慰,这样远远看着自己,拥有人人都有的生命。

约瑟夫所在的城市很大,可并没有大都市的感觉。车站外面的那条路上乱成一团,到处是急切的喊叫和吵嚷,但就是谁也动不了。人人都在挡别人的路。脚踏三轮车、三轮摩托车和出租车都在同马车、骡车抢道,那马车和骡车十分惊险地向后倾去,几乎快要把车里挤得满满当当的女人和孩子倒出去了。附近有许多旅馆代理人在招徕客人,威利随便选了一个,跟着他去了一家里维埃拉宾馆。他们上了一辆马车。“现代化,十分现代化。”里维埃拉的代理人反反复复地说,可刚把威利带进宾馆逼仄的大堂,立时就无影无踪了,好像害怕被人抓住要他为什么事情负责似的。

这是一幢位于市场区的小小的两层混凝土建筑,虽说是混凝土结构的,看上去却很脆弱。安排给威利的那间屋子有一股通风不良的霉味,然后,威利试图打开窗户,由于用力过猛,窗钩——一种软得不可思议的金属——似乎在他手心里变弯了。他可不希望损坏任何东西,于是轻轻地松开窗钩,将窗户打开了。小桌子上竖着一本客房服务手册,上面保证全天供应食物,菜品来自“我们面包师的篮子里”、“渔夫的渔网里”和“屠夫的砧板上”。威利知道这些全是空话,只不过是从某家外国宾馆抄来的,只不过是一种表达善意的姿态、取悦客人的尝试及其现代化的一个方面。

他想他应该给约瑟夫打个电话。可是床头的那个红色电话,虽然一旁的卡片上印着“您的朋友和爱人就在几个数字之外”,却没有拨号音。他跑到楼下——瞥见那个狡猾的代理人就在里面一间屋子里——借用服务台的电话。服务台后的那个人非常亲切。

接电话的可能正是约瑟夫本人,声音明朗清晰,让人放心。这是威利到达印度以来第一次清晰的交谈,第一次感受到亲近,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落泪了。

约瑟夫说他那天上午有课,下午就有空了。他们于是约了傍晚见面。威利回到房间,突然间觉得筋疲力尽。他和衣倒在铁床承载的薄薄的床垫上,自从离开柏林和法兰克福,第一次陷入了熟睡。

炎热和刺目的光亮把他搅醒了,而他远远没有睡足。大概三点钟的光景,阳光射在打开的玻璃窗上,令人目眩。因为醒得太早,他的眼睛和脑袋都疼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受了重伤。但现在离他和约瑟夫约定的时间只剩一个半小时了,约瑟夫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人;于是他强迫自己从薄薄的硬毛床垫上坐了起来。

三轮摩托车司机接过威利递过来的地址,说道:“在新区。”威利仍然迷迷糊糊,头和眼睛仍然因为突然醒来而隐隐作痛。他们出了市区,沿着主干道在卡车和公共汽车扬起的热烘烘的灰尘、浓烟和轰鸣中开了十五或者二十或者二十五分钟。他们拐上一条没浇过柏油的燧石路,摩托车上下颠簸起来,最后来到一片住宅区前。若干混凝土结构的公寓楼建在一片寸草不生、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建造商似乎忘了或者不愿意在房子完工之后把地面收拾平整。好些楼都有混凝土柱子支撑着,复杂的楼号或地址用大大的数字和字母滴滴答答地涂抹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