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孔雀(第4/6页)

威利说:“我妹妹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约瑟夫问:“你妹妹是做什么的?”

威利吃了一惊。不过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约瑟夫不可能装作了解很多事情。于是他说:“她在柏林做电视。”

“哦。而且他们被课以重重赋税。总共有四十种之多。经历了四百年这样的统治,这里的人民越来越相信这就是他们永恒的生存状态。他们是奴隶。他们毫无价值。我不想提任何人的名字。但这正是导致我们神圣的印度式贫穷的根本原因,这种贫穷可以说是印度独有的。还有别的。最后一个印度王国被毁灭三十年之后,征服者们修建了一座凯旋门。如今这座凯旋门成了印度的文化遗产。毁灭的都城被遗忘了。战败是这样可怕。你或许以为,印度独立的时候,所有那些被征服者的主子们以及他们的家人都会被吊死,他们的尸体会被扔在那里烂到只剩下骨头。或许会有某种救赎,会有变革。可是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只有一些头脑非常简单的人提出了革命的标准。”

公寓的门忽然开了。一个肤色黝黑的大高个——差不多和约瑟夫一样高——走了进来。他的身材像运动员:肩膀很宽,腰很紧实,臀部窄窄的。

约瑟夫在沙发上坐下。他说:“政府以为我是在为游击队摇旗呐喊。不错。我就是希望有一场革命将所有的一切统统扫除。每当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感到一阵轻松。”

厨房里传来做饭的声音和香味,那些他自以为已经放弃的古老禁忌令他十分不安。那女人的姿态微妙地改变了些。

约瑟夫说:“这是我女婿。他在一家医药公司做研发。”

那个肤色黝黑、拥有运动员身材的男人,此时第一次把脸完全转向威利。他的嘴奇怪地一咧,似乎很开心:显然他很高兴自己的专业这么快就让陌生人知道了。但是,他的眼睛,眼角红红的,却充满了与之矛盾的愤怒与憎恨。

他说:“但是,他们一知道你是碰不得的,就不会想要和你发生任何关系。”

他本可以使用更温和的措辞,法律词汇、宗教词汇、政府许可的词汇。但是,当约瑟夫得体地介绍他的时候,愤怒、耻辱和自尊使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出一个微笑,同时也使他使用了粗野、过时的措辞。与其说是自怜,不如说是对外面世界的某种威胁。

威利想:“无论这个人怎么说,他已经赢得了他自己的革命。我没想到他们还在打这场仗。但是他让整个事情变得很难办。他要完完全全掌握一切。我想我不可能和他相处得好。但愿他们中间不会有太多这样的人。”

这个肤色黝黑、有着运动员身材的人大摇大摆地——在威利看来是如此——走进起居室尽头的一扇门。约瑟夫显然受了影响。他似乎一时间失去了滔滔不绝的能力。里面传来了马桶冲水的声音。威利有点儿相信,在约瑟夫这个小家庭里,在这套混凝土结构的简陋公寓里——曝露在外的电缆,约瑟夫未曾露面的女儿——革命已经造成了某种未被承认的破坏。

约瑟夫说:“是的,我就是希望来一场革命将所有的一切统统扫除。”

他不再说话了,仿佛是在脚本里寻找自己的台词。他从沙发底下拿出那个锡痰盂。痰盂的把手是用一根锡条焊制的,弯出时髦的弧度——工匠的杰作。锡条的边缘向内折起并焊牢,不再锋利,略厚,稍稍有点儿不规则,被摸得闪闪发亮。他捧着这个痰盂,大拇指摩挲着把手的边缘,似乎仍然在脚本里寻找被他女婿闯进来打断的台词。

最后他说:“但同时我对我们留下的人类也不抱信心,因为奴隶制度已经持续了好几百年。你看看那个小姑娘,就像个小蟋蟀似的。她是我们的用人。”

威利看着那个瘦小伛偻的身影。她已经从厨房走出来,进了起居室,蹲下来,一寸寸挪着步子,手握一把灯芯草扎成的小扫帚,小心翼翼地动着。她身上的衣服是黑色和泥土色的,就像是迷彩服,掩盖了她的肤色和容貌,剥夺了她的个性。她简直就是几天前威利在机场看到的那个女清洁工的缩小版。

约瑟夫说:“她就来自一个我刚才说的那种村子,那里的人都打着赤脚跟着洋主子鞍前马后地跑,在主子跟前,谁都不许穿能遮住大腿的衣服。她是十五还是十六岁,没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个村子里都是像她这样的人,又矮又瘦。人都跟蟋蟀或者火柴棍儿似的。经受了几百年的营养不良,他们的头脑已经不剩什么了。你以为你可以同她一起干革命吗?坎达帕里就是这么想的,我祝他好运。但是我认为,你在经历了非洲和柏林的生活之后,希望看到的不会是这些。”

威利说:“我没抱什么希望。”

“这里的人们说起游击队,就是在说她这样的人。这可一点儿都不激动人心。这里没有疲劳奋战的切·格瓦拉和硬汉们。这个地区一半的公寓里都有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乡下女人,大家会说:没什么,这女人会胖起来的。老主子走了。我们成了新主子。那些不知情的人会一边看着她一边议论印度种姓制度有多残酷。其实,我们面对的是历史的残酷。而最可怕的一点是无从报复。老主子压迫、羞辱、伤害了这些人几百年。没人敢碰他们。现在他们走了。去了城里,去了国外。留下这些可怜的人做他们的纪念碑。我刚才说,你想象不到胜利者占有了多少而落败者失去了多少,就是这个意思。所有这些都是隐蔽的。如果拿非洲同这里作比较,你一定会说非洲要光明磊落得多。”

食物的香味更浓了,使早先的禁忌充满了威利的内心,使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在这套革命者的狭小公寓里毫无幸福可言,而那个女儿已经成了一种牺牲。他希望主人不会请他留下来。他起身告辞。

约瑟夫说:“你住在里维埃拉。你大概认为它算不上合格的宾馆。可是在这里的人看来,它已经是高级的国际宾馆了。而那些你感兴趣的人,没有一个会去那儿找你。那太惹人注目了。有一家印度式宾馆叫新阿纳德宾馆,也叫‘和平新居’,是模仿尼赫鲁的宅子造的。这一带尽是‘新’这个‘新’那个的。是一种时髦。这家宾馆完全是印度式的,用蹲式厕所和澡盆。你去那儿住上一个星期,你感兴趣的人就会知道你在那儿。”

威利乘轰隆作响的老电梯下了楼。天色已然变成金黄。夜幕即将落下。尘土飘浮在金色光线中。但是孩子们毫不在意,依然在院子里的土堆间打闹吵嚷,心满意足的女人们依然在呵斥。就在不久之前,这一切还显得那么粗野、拥挤、无可救药。而此刻,再次看到这些,它们似乎顺眼多了,这让他感到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