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恨罪犯(第3/5页)

威利的囚室里还住着其他七八个犯人。人数时多时少:有人进来,有人出去。这间囚室很宽敞,三十英尺长,十到十二英尺宽。对于某些犯人而言,这间囚室比他们在外面见过的房间都要大。

有一两个犯人是在某个城市的工厂贫民区长大的,在家时和父母及兄弟姐妹同住一室。那里的房间通常都是四四方方的,长宽高都是十英尺,大概七英尺高的地方搭出一个小阁楼,这对于上夜班的人特别有用,他可以在那里睡上一上午或一下午而不影响下面其他家庭成员忙忙碌碌。把这些告诉威利的那个人,开始时说得很实在,但后来发现威利听了很震惊,就忍不住夸大其词了。威利问了他很多问题,最后他不得不勉强——因为很煞风景——承认他所谓的一大家子同住一室,之所以可以相安无事,是因为有很多事情是在室外,在宽敞的走廊上和院子里做的。至于其他,那人说,就像是挤公共汽车。你以为自己上不去,可你不知怎的就上去了;你上去了,又以为会坚持不住,可没过一两分钟,车子一开动,每个人就都安稳了,再过一会儿,每个人就都舒坦了。这有那么一点儿像监狱,那人说。你以为自己会受不了,可不久你就发现事情没那么坏。有一个像样的屋顶,大热天里有吊扇,结实的混凝土地面,一日三餐按时供应,每天早上院子里的水塔都会供水,甚至还能看会儿电视,只要你不介意和别人一起站着看。

那个人对监狱生活的满足给了威利些许安慰。甚至在那个人被转到其他地方之后——这在监狱里司空见惯——威利仍然记得他说的那句有关“安稳”的话,还把它纳入了他的瑜伽。

慢慢地,囚室里的犯人都换成了威利这样的人,脱离了革命,向警方投了降。之后,他们的待遇得到了明显改善,对此监狱长似乎有意作出解释,某天他在全体毕恭毕敬的狱吏簇拥下作每周例行巡视,训话的时候他说他们现在是“政治犯”。监狱长说,当年英国人设立了这一罪犯类别,专指像甘地和尼赫鲁那样的民族主义者,他们触犯了法律,但不能像对待普通犯人那样对待他们。

威利为自己将享受优待而感到兴奋。但是这种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关押在两间政治犯囚室中的犯人可以在监狱制度的范围之内自由地组织活动。而威利很快就发现,这样的优待其实把他带回了他好不容易才挣脱的那种生活中。政治犯的日常生活几乎等同于当初柚树林营地的生活,只不过没有枪和军事训练。每天五点半被唤醒。六点钟在室外集合,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在监狱菜地和果园里劳动。九点钟回来吃早饭。吃罢早饭阅读当地报纸(由监狱提供)并讨论当日新闻。但上午严肃的脑力工作是研读毛泽东和列宁的著作。在这种半虔诚半敷衍的学习中,犯人们会就农民阶级、无产阶级和革命说一些他们认为必须说的话,对此威利深感乏味,认为那完全是对教养和智力的浪费,不久,尽管能够享受优待,尽管这种学习能保证他在监狱中得到尊重,威利还是忍无可忍了。他觉得,如果他不得不每天花三四个小时参加这类讨论,他脑子里剩下的那些东西会腐烂的。甚至在下午的体育锻炼,排球、慢跑等等——那是为了让他们身体疲乏以便入睡——结束之后,晚上六点半囚室上锁了,大家还在进行政治讨论,喋喋不休地重复那些浅陋而虚伪的老生常谈。

威利想:“我坚持不住了。我不可能安稳的,就像那个人说的公共汽车一开动挤上车的人就都安稳了。在公共汽车上你能安稳下来是因为受挤迫的只是你的身体。没人要你费脑筋。可在这里,你却不得不以一种可怕的方式摧残自己的部分甚至全部心智。甚至在睡梦里也不得清静,因为你知道醒来之后将要面对什么。可怕的日子没个尽头。难以相信一个人居然会这样对待自己。”

大约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一,监狱长在他那些属下的簇拥下作例行巡视的时候,威利跨出了犯人队列,对监狱长说:“阁下,我期盼您能在办公室接见我,如果可能的话。”那些狱吏、看守、看守长和总看守长,纷纷举起手中的长棍要把威利打回去,但是威利彬彬有礼的谈吐以及那声“阁下”发挥了保护作用。

监狱长对狱吏说:“巡视结束后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去。”

这就是监狱的等级制度!和军队、大公司一般无二,也有点儿像革命运动中的等级制度。看守、看守长和总看守长相当于步兵,虽然“看守”一词听上去颇为文雅。下级狱吏和狱吏则是军官,尽管这个词会使人马上联想到腰间钥匙叮当作响的野蛮之徒,威利总觉得它应该指那些在囚室外面来回走动的低级狱卒。下级狱吏和狱吏之上是副监狱长,最高层则是监狱长。犯人刚进监狱的时候,可能对监狱等级制度一无所知,尽管自己的生活完全由它操控,也许也不能识别各种制服,但是很快他就会对各种制服和头衔作出本能的反应。

监狱长办公室的墙上镶着可能刷过漆的暗褐色木板。墙壁顶端有一方饰有钻石图案的铁栅,那是通气孔。一面镶着木板的墙上贴着巨幅监狱平面图,标出了各幢大楼、各个囚室、集合场地、菜园、果园以及两堵环形围墙,每个重要的出口都划着粗粗的红叉。

在监狱长的肩头,这座邦监狱的金属质地的字母缩写熠熠生辉。

威利说:“阁下,我之所以请求您接见我,是因为我希望能够搬离我所在的囚室。”

监狱长说:“但那是监狱里最好的囚室啊。宽敞舒适,户外活动多,犯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还有政治讨论之类。”

威利说:“我就是忍受不了政治讨论。这种事,我已经忍受了八年。我希望保持自己的思想。请将我转到普通犯人那边吧。”

“很少有人会提这样的要求。其他囚室的条件很差。我们给你的待遇,可是相当于英国人给圣雄和尼赫鲁他们的啊。”

“我明白。不过还是请把我转走吧!”

“那边的日子可不好过。你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让我试试吧!”

“好吧。但要等到大概两个星期之后,让大家忘记你来找我的事。我不想让他们认为是你自己请求搬离的。他们也许会感到受了污辱,也许会认为你是来告密的,可能会想方设法找你的麻烦。监狱里每个人都在战斗。你必须记住这一点。”

三个星期后,威利被转到了监狱另一区的囚室里。那里条件很差。一间长方形的混凝土房间,看上去没有任何设施。囚室正中是一条六英尺宽的通道。通道两侧是犯人睡觉的地铺。威利的地铺大约三英尺宽,铺着一块有鲜艳的蓝色图案的小地毯。仅此而已。没有桌子,没有橱柜,犯人们只能将自己的家当放在地铺顶头。地方有限,一块地毯紧挨着一块地毯。犯人们或睡或醒,头靠着墙,脚直伸到通道边。每块地毯的图案和颜色各不相同,便于每个人分辨自己的铺位,对看守也很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