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伦敦豆藤(第2/5页)

威利从指示牌上看到了许多久违的伦敦地名。不过他们的车正沿着一条新建的高速公路行驶。

罗杰说:“这都是你以前常走的地方。后来他们修了这条贯通这一片的路。我想只有那些平庸的人才是我所谓的不俗气的人。浅薄无知,自私自利,装模作样。不管怎么说,珀迪塔和这个坐拥伦敦豪宅的无赖勾搭上了,两人都很满意,无赖偷了人家的老婆做情妇,珀迪塔出入伦敦豪宅,自觉魅力非凡。后来珀迪塔怀孕了。这对她而言已经很晚了,也许是太晚了。她那个情人吓坏了。他还没爱她到那个地步,愿意为她照顾孩子一辈子。于是珀迪塔转而求我帮忙。我不想看她落得这么惨。你要知道,我对她总是硬不起心肠。但我当时不了解情况,误解了珀迪塔的感情,说了些我愿意放弃一切权利之类的话,愿意放她走。我还以为那就是她想听到的话。谁知她听了反而暴跳如雷,她没想到两个男人都对她毫不怜惜。我们谈了好几次,哭得很伤心。有两三个星期,我都害怕回家。然后我就说那个孩子可能是我的,我很高兴马上就有孩子了。当然,这不是我的真心话。

“我很害怕这个孩子降生。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想离开珀迪塔,去找一间小公寓住。在我的想象中,这间小公寓越来越温馨可人,远离尘嚣。这给了我很大的宽慰。但接着,发生了一点儿事情,珀迪塔流产了。生活整个儿乱作一团。就像此前我躲进角落里,梦想着自己的温馨小公寓,这下她也把自己封闭起来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她过得很放纵,比以前更糟。有的时候我真的连家都不想回,想搬到旅馆去住。她和情人——那个无赖,我的老朋友——刀两断。又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她似乎已经安于现状了,那个时期,我和她在一起就像是和一个断了手脚的人一起生活,这种伤残引人注目,但不会危及生命。

“一天,她那个无赖情人给她寄了——你肯定猜不到——一首诗。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她特地把这首诗放在餐厅的柜子上,好让我看见。是一首长诗,不是他从什么地方抄来或者是摘引来的。他说这首诗是他专为她写的。她知道我一向瞧不起那个家有豪宅的蠢货,我猜这首诗摆在那儿就是为了刺我的眼的。而且,可以肯定,这对男女的把戏又开场了,在豪宅里或是在我家里,兴致盎然地共度下午。不过也许这时候他们两个的兴致还没有那么高,也许只是出于旧日的习惯。

“我当然知道那首诗绝不会是他的大作。但就像有时候某些早先的流行歌曲会让我们魂牵梦萦一样,我被这首写给珀迪塔的诗缠上了。于是我开始随手翻找,终于有一天被我找到了。是在W.E.亨利的一本诗集中,此人是维多利亚-爱德华时代的诗人,吉卜林的朋友。威利,万万不可低估拙劣技巧的能量。我本该什么都不要说,本该随这对情人去的,但珀迪塔的愚蠢和扬扬自得把我惹火了,她居然故意把那首诗放在外面让我看到。于是有一天我对她说:‘珀迪塔,给你看一本诗集,写得很棒。’我就把亨利的那本诗集给她了。我这样做是不太地道,但想到珀迪塔和她的诗人情人之间将要发生些小插曲,我就不由得窃喜。当然,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来往。不过我相信他们已经又勾搭上了。”

这时,车子在罗杰家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幢半独立住宅,又高又大。

罗杰说:“那出好戏就是在这幢房子里上演的。我猜这样的好戏这儿每幢房子里都在上演。”

威利说:“而你却说你的生活中没有任何意外。”

“我的确这么想。无论我做了哪些努力,无论我和谁结婚或者一起生活,我告诉你的这种事最后总会发生。”

路灯下的街道十分宁静,挤满了树木和阴影,这幢房子显得非常雄伟。

罗杰说:“大理石拱门附近的那幢小楼就像是一颗种子。它慢慢升值,就像长出了豆藤,我顺着这根豆藤往上爬,一直到了这里。这条街上至少有一半人是这样过来的,尽管我们可能假装有别的致富门路。”

房子很高大,但他们爬了两层楼进入的那个房间却很小。威利觉得他能看出珀迪塔布置房间的心思。他有点儿感动。厚重的窗帘是拉上的。他把窗帘撩开一条缝,望着街上的树木、路灯、阴影以及停着的车辆。过了一会他下楼来到大厅。大厅的一半是会客室,另一半则是厨房兼餐厅。他高声赞叹墙纸、白漆、厨房正中的炉灶以及抽油烟机的罩子,连连说:“真漂亮,真漂亮。”炉灶上放锅子的地方是陶制的,表面是平的。威利又赞叹了一番。罗杰说:“威利,你太夸张了。这毫无必要。这些东西没那么好。”但当他看向威利的脸,他发现威利并没有夸张或嘲讽的意思,他是太激动了。

事实上,在罗杰家的第一个晚上,威利真是百感交集。天色已暗,但还没有黑透。会客室的后窗还没有拉上窗帘,威利可以看见窗外枝干黝黑的小树以及屋后墨绿忧郁的小花园。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优美宜人的景致。他舍不得把目光移开。他对罗杰说:“蹲监狱的时候,我们要照看一个果园,但是那根本不能和这儿比。打游击那会儿,我们在树林里穿来穿去,可树林里热烘烘的,阳光灼人。那时候常常一边走一边想,我需要麻醉剂。我喜欢这个词儿。现在我想喝点儿什么。我们在树林里什么也喝不到。在非洲的十八年里,我们还能喝到葡萄牙和南非的酒。”

罗杰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要来杯白葡萄酒吗?”

“我想要威士忌,香槟。”

罗杰为他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他一饮而尽。罗杰说:“这可不是葡萄酒,威利。”但他又一口气灌下了第二杯。他说:“真是太好喝了,罗杰。又甜又浓。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从来没人告诉我威士忌会有这样的味道。”

罗杰说:“那是因为你现在很放松。我们有一次从阿根廷救出来一个人,大概是在一九七七年或者一九七八年。他受尽了折磨。他到这里以后想做的头一件事就是逛商店。他去了利利怀特体育用品商店,就在皮卡迪利广场那儿。他偷了店里的一套高尔夫球棒。他从来不打高尔夫球,不过是顺手牵羊而已。出于老游击队员或者是罪犯、亡命之徒的某种本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他把那套球棒拖到汽车站,又从迈达谷一路拖回家,并且把它们都摆了出来。就像猫把老鼠拖回窝里似的。”

威利说:“在革命组织里,我们不得不过一种俭朴的生活。大家经常吹嘘自己的克制力,说自己靠着多么少的一点儿东西对付日子。在监狱里,其他犯人都有各自的麻醉剂。但我们政治犯从来没有。我们洁身自好。奇怪的是,这是我们力量的一部分。但就在我们开车进入伦敦的时候,我听着你说话,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监狱里了,有一个人,不完全是我自己,原先躲在角落里,现在慢慢爬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和这个新人和谐相处。我不确定能否摆脱他。我觉得他会永远在那儿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