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伦敦豆藤(第4/5页)

他起身走到她的椅子背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说:“你坐回去。”

类似的话她二十八年前就说过,当时把他吓坏了,把他所有性的勇气都带走了。但这一次,他按住她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然后,循着本能——他从来没有在女人身上这么试过——手掌继续紧紧地按住她,然后慢慢滑人她那薄薄的衣衫,直到抚上那小而松弛的乳房。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身体的一部分,这让他的胆子又大了几分。他的手掌就停在她的乳房上。他保持这姿势站了片刻,还是看不见她的脸,只端详着她花白的头发。他说:“上楼去我的房间吧。”他松开了手,她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任凭他领着进了那个小房间。她挣脱他的手,开始小心翼翼地脱衣服。她和情人在一起的下午就是这样的,威利想,那个拥有豪宅的男人,现在她只是把我纳入她的午后例行事务中了。

他一边像她那样有条不紊地脱去身上的衣服,一边说:“我要用巴厘人的方式和你做爱。”这话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但只有一半,他想用这种方式在失败过去了这么多年之后重新向她展示自己。那套巴厘人的方式是多年前他在非洲时从一本讲性的小书上看到的,那也许是一本严肃读物,也许是淫秽读物——他已经记不清了。他说:“巴厘人不喜欢紧贴对方的身体。在巴厘岛,男人骑在女人身上,这样小伙子和老女人做爱也不会觉得难以忍受。”他这些话说得毫无顾忌。但她似乎并没有听见。在印度树林和印度监狱过了这么些年的节制生活之后,他确确实实回想起了巴厘人的姿势;他的双膝和臀部还能运动自如。她迎合着但有些冷漠,他完成了那个姿势,如释重负,她却并没有在意,就像对他之前的那番话一样不在意。她还没有沦为残花败柳,有些部位的皮肤依然滑腻。

他打量着四周,这间她亲手布置的房子。家具——床、桌、椅——表面的油漆或清漆或罩光漆看上去几乎都已被磨光了,陈旧的木料裸露着,上面散布着斑斑点点的白色,可能是没磨掉的底漆,但也可能是漂白的效果。窗帘很厚实,镶着褶边,象牙白或者乳白的底色上疏疏落落地印着淡蓝色的小花朵。从窗帘的褶边和厚实程度来看,它们会朝屋里扬起。这,以及漂白的家具,都说明房子外面就是大海和清新的海风。昨天匆匆忙忙来到这里,之后喝了威士忌有些神志恍惚,威利虽看到了屋里的一切,但并没有特别留意。而现在,他终于看清了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怎样精心布置的。松松的椅套、在漂白的桌面边缘打下几道褶的桌布,用的布料与窗帘相同。带凹槽的木灯柱上也有那种像是漂白留下的白色斑点。灯罩是深蓝色的。一个编织紧密的小草篮里面放着几支雪茄烟盒颜色的铅笔,都细心地削过。旁边是一个亚光实心玻璃球,正中的小孔里插着一些粉红头的火柴。昨天晚上威利看到它觉得很好奇,早上起床后就把玩了一番。玻璃球出人意料地沉。表面布满了规则的横向沟槽,所以显得没有光泽。威利发现有几道标记斜穿过这些沟槽,于是明白了,火柴的粉红头只要在沟槽上划一下就能点燃。他试了试,火柴果然点着了,然后他把划过的那根火柴棍插回小孔里,和没用过的那些粉红头火柴放在一起。它还在原处。他觉得珀迪塔的这点儿格调来自她的过去,也可能是她还待字闺中时对自己未来小家的一些憧憬。他不由得对珀迪塔充满了同情,她做爱时总是那么冷冷地迎合着,头侧向一边。

他想:“这间屋子的装饰里蕴藏的她的灵魂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甚至比……”他低头看着她,“比她衰老的身体里都多。”紧接着,出乎他的意料,并没有剧烈的抽搐,她竟得到了满足,慢慢地也把他带向了满足,那感觉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他想:“我绝不能忘记珀迪塔这样的女人。伦敦到处都有她们的身影。我绝不能忽视这些被忽视的人。假如我想留在这里的话,就应该这样。”

她轻轻拿起椅子上的衣服下楼去了她自己的浴室,留下他进了他房间里的浴室。他想:“她和情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这是她生活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他想她不会再回来,但她回来了,已经穿戴整齐。他又回到了床上。她说:“我不知道罗杰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和那个浑蛋银行家之间的瓜葛,他陷得很深。”

威利说:“我想他跟我说过那个银行家的事。那个穿睡衣的男人。”

她又下楼去了,他则重新拿起自己的书,在过去的时光中进进出出,在他的旧我中进进出出,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中,因为这个房间,这幢楼房,这座伟大的城市。他就这么躺在床上,像个孩子、像个妻子似的,等着罗杰回家。他慢慢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乳白色的窗帘后面日光正渐渐褪去。他听见罗杰回来了,之后又听见他打电话。没听见珀迪塔弄出的响动。威利不知道是否应该穿上衣服下楼去。最后他决定待着不动,而且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一个玩捉迷藏的孩子。过了一会儿,罗杰上楼来敲门,看见威利还躺在床上,说了声:“真幸福!”

威利收起他的书,说:“我第一次来英国是坐船来的。一天,我们快到苏伊士运河的时候,船员说船长要来亲自视察。这真是有点儿像在监狱里。船员很紧张,就像监狱长巡视时狱卒们很紧张一样。我想船长来视察,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所以,他和手下进来的时候,发现我衣衫不整地躺在铺上。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永远忘不了他的眼神。”

罗杰说:“你能爬起来去楼下喝一杯吗?”

“让我穿上衣服。”

“穿上你的便袍吧!”

“我没有便袍。”

“珀迪塔肯定为你准备了浴袍。”

“那我就像你那个银行家了。”

他穿着浴袍下楼来到会客室,窗外汹涌的绿色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有些不真实。没有珀迪塔的身影和声音。

罗杰说:“我希望你会在这里再住几天,直到你找到落脚点。”

威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抿着威士忌,说:“昨天晚上的威士忌又浓又甜。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今天却只有第一口是甜的,还只是刚刚入嘴的时候。然后就又是我印象中威士忌的味道了。它好像把我的味蕾粘在舌头上了。我以前没多少酒量。”

罗杰说道:“像今天这样,我就不想回家。”

威利想起在非洲他和安娜的关系开始恶化的时候,她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我刚遇到你的时候,感觉你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句话,她说得直截了当、平心静气,却击中了他的心: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原来是那个样子,一个凭自己的本事活在世上的男人——那正是他渴望成为的那种人。这句话使他半心半意地希望自己能在她心目中一直保持这样的形象,虽然他自知已无可能。而现在他感觉这也是他如今在罗杰眼中的样子:一个可靠的人,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