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迷惑(第2/8页)

在伦敦,不时会有某位有闯劲的年轻艺术商,刚刚认识不久就请你去吃饭。刚开始的时候,你可能会觉得,在他那设计质朴的房子或公寓里,每一件物品都是精心挑选、品位独特,令人艳羡,发现者一定是独具只眼。而最后,当你觉得必须要赞美一番你们正在上面用餐的那张美丽的旧橡木长餐桌的时候,你听见他说这餐桌正待价而沽,一如其他你所看到的物品。这时你才明白,请你来不只是为了吃饭,更是为了参观,这就像是房产开发商请你去参观一幢房子,不仅仅是因为有你同行的乐趣。

现在乔就是这样。每个星期六早上,她总要一一打开那些又大又沉的包裹,里面装着她的作品——彩绘盘子、掐丝珐琅工艺品、布满条纹的蜡笔风景和肖像画、炭笔动物画、河畔垂柳的水彩画。凡是能镶上镜框的都镶上了镜框,还用了很大的衬托纸;所以那些包裹才那么重。

这样的周六展览令我十分为难。实际上我对这些作品很有兴趣。从中我出乎意料地体会到了灵魂的悸动,这真的令我感动。但是如果我显示出有兴趣的样子,就等于是在鼓励她下个星期六继续展出一大堆作品。我告诉乔,她确实很有天赋,或许可以去听听绘画或水彩画的课程,但她对此毫无反应。她想听的不是这个。

不知是谁向她灌输了这样一种观念:天赋与生俱来,勉强不得也操练不来。每当我告诉她某件作品表现出了不小的进步,她会说:“我想它都在里面了。”她指的是她那涌动的天赋,她并没有夸口。她也可能是在谈她自身以外的某种东西。我觉得“艺术天赋与生俱来”这种半政治化的观念——及其所暗示的“艺术天赋无阶级性”的观念——应该是某人灌输给她的。我想那人或许就是她的新朋友玛丽安。

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明白了,乔向我展示她的作品,并不是为了听我评论。她是要我买她的作品,她是要我向伦敦的朋友们介绍她。我自己就是一个工艺品市场。我父亲也一样。乔每个星期六早上带来的不全是她一个人的作品。有很多是玛丽安的,她对此很大度。毫不忌妒。我开始觉得,这两个彼此激励的女人已变得令她们自己都感到敬畏。她们都很平凡,但其天赋使她们出类拔萃,超出其他粗俗的同类。她们热爱自己制作的每一件艺术品。在她们眼中,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个小小的奇迹。这两个女人令我不安。很多工人出身的罪犯,或是有犯罪倾向的人,会以这种方式向中产阶级表现自己。我因此警惕起来。

有时候她们喜欢把作品留在小房子里。这主要是为了给我父亲看,而不是给我看。不管他对外人多么凶狠,他对乔还是很温和的。他喜欢让她觉得他是受她摆布的。其实从来不是如此。这小小的把戏让他很开心:这小小的权术游戏,让这两个求售作品的女人以为他真的很虚弱。乔和她的朋友玛丽安还以为,只要过上一个星期,某件作品的美就会令我父亲倾倒,继而慷慨解囊。这怪不得她们;那些伦敦艺术商就是这么操作的。

一个很重要的工艺品市场就要开张了。开张前好几个星期我就听乔说了。那是一个星期天,早上一辆沃尔沃客货两用车驶入我父亲家的车道。司机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我猜她就是玛丽安。乔坐在她旁边。她们来取一些留在我父亲那里培养他的兴趣的作品。乔先下了车,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径直走进了小房子。不一会儿,她就和我父亲一道走了出来。父亲在乔面前装模作样(但只在艺术品的事情上如此),夸张地颤抖着,慢腾腾地帮着把那些奇形怪状(大外框、大衬纸)的作品拿出来,搁在走廊上。

我的房间在房子的另一边,靠近正门,就在那条狭窄的弧形车道的尽头。因此,当玛丽安下车与我父亲打招呼时,我看到了她的背影。她身上那套黑色运动装,松紧带裤子太松了,本就已经滑下去一大截。她撑着方向盘一跃而下,使那条裤子歪向一边,甚至又往下滑了一截。

她对我父亲说:“我一直很羡慕您这幢可爱的房子。乔跟我说了许多这里的事情。”

我曾经猜测过她的性格,但是我错了,这样的错误在我这几年的工作中越来越多。她的那种直率、那种社交风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还有那辆大沃尔沃。同她的气度很般配。她高高地端坐在驾驶座上,轻轻松松地将车子驶入了我家那狭窄的、难对付的车道。这么些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一刻的情景。她身材高挑,更令我惊讶的是,她身上没有市侩气,不像是住在市建住宅区里的人,她很苗条,显然经常锻炼。我瞥见她的下半身,粗糙的黑色面料衬着她那诱人的肤色,这一瞥将这一刻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她迅速伸出右手抓住裤子后腰,把它稍稍往下一推又立刻往上拉直。我怀疑她是否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但这一瞬我从未忘怀。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每次回想起那一瞬,总会立刻腾起对她的欲望,或者觉得生活变成了一场缓慢的演出。

我看着她们把作品一件件放进车厢然后开车走掉。我紧张得都没和乔打声招呼。接着,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在想一个连正脸都没见着的女人。以前那些关于滑稽剧和犯罪的想法也都烟消云散了。

到了下一个星期六,我问乔那市场怎么样。她说不怎么样。她和玛丽安在摊位(租金二十五英镑)前坐了整整一天,一无所获。傍晚的时候,来了几个男人似乎有点儿兴趣,但他们不过是想带她们走。

我说:“上个星期天早上我看见玛丽安过来了。”

说话时我尽可能地不露声色。但是乔的表情告诉我,我的秘密暴露了。女人总是能敏锐地觉察两性间的吸引,即使她们只是在旁观。她们所有的感官都训练有素,能识破刚刚萌芽的兴趣和倾向,发现男人镇定面具上的裂缝。女人会说,对她们而言,存在着一个重要的自我,超越了性。我们想要弄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然后就看到女人的自传,通篇都在夸耀她的性经历。经常会有这种事,在某位生前十分敏感和严肃的女作家的传记里,展现在我们这些仰慕者面前的她的人生(既然她的作品已经买不到)只是一桩接一桩的性经历。

乔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顽皮,仿佛已经了然于胸。她正在展现一种我不曾领教过的性格,仿佛是为了配合她在我身上看出的蛛丝马迹。

我问:“玛丽安是干什么的?”

“她是个游泳好手。在游泳池工作。”我们这集镇上有个市政府建的游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