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忍受(第2/3页)

他想起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二十五岁了,这意味着他不会再长了。他的面容已经变得坚毅严肃,可是等他痊愈时,他却无法向人谈起他的童年,他没有童年,他的童年是在死亡中度过的。

母亲在他从童年向青春期过渡的这段时间操碎了心,她把棺材乃至整个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经常给花瓶换上鲜花,每天都会把窗户打开透气。在那段时间里,每一次给儿子量完身高,看着皮尺她是多么开心,她看见儿子又长高了几厘米!看见儿子还活着,她心中有一种母性的满足。她会尽量避免让生人到家里来,不管怎么样,居家的房屋里常年有一具尸体总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而且怪怪的。她是一个忘掉自我的女人。但是很快她的乐观就开始走下坡路,最近几年,他常看见母亲看那皮尺时面带忧愁,她的孩子不再长高了!最近几个月里,连一毫米都没长。母亲知道,现在再想在这个至亲的亡者身上看到生命的迹象会越来越难,她担心某天早晨儿子会“真的”死掉。也许正因如此,那一天,他看见母亲小心翼翼地走近棺材,闻了闻他的身体。她陷入了悲观主义的危机。她近来的照料已经有点儿漫不经心,甚至拿皮尺时也不再小心翼翼,他知道,自己不会再长个子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真的”死了,他知道这点是因为他的机体正在安安静静地逝去。一切的变化都来得不合时宜。他那只有自己才能察觉的心跳此刻也从他的脉搏上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很沉,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召唤着,向着大地的本原坠落而去,仿佛重力正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他。他像一具真正的、无可置疑的死尸一样沉重,但他觉得这样其实更轻松,连维持死亡的呼吸都不用做了。

他用不着触碰自己,在想象中逐一游遍了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这边,倚在一个硬邦邦的枕头上,微微向左歪着的是他的脑袋。他想象着自己的嘴巴半张着,透进一丝凉气,仿佛给嗓子眼儿里塞满了冰雹。他就像一棵活了二十五年的树被折断了。他试着闭上嘴巴,系在他颌骨的手帕松开了,他无法把身子躺正一些,安顿好一些,连采取一种“睡姿”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体面的死人都无法做到。他的肌肉和四肢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准确地听从神经系统的指令。他已经不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乱跑。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臂下垂着,永远地平放着,被挤压在加了衬垫的棺材板旁边。他的肚子成了一个硬块,像胡桃树的树皮。棺材那一头,是他完完整整、千真万确的两条腿,让他保持着完好的成年人体型。他的躯体沉甸甸地躺在那里,但很宁静,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就好像世界突然停止在那里,没有任何人来扰乱这沉寂,又好像这世上所有的肺都停止了呼吸,不想打断这空气中轻盈的安宁。他觉得很幸福,像一个孩子仰面朝天躺在密密的青草地上,看着白云高高地飘过午后的天空。尽管他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永远地躺在了他那蒙着人造丝的棺材里,他还是感到幸福。他心底敞亮,一点儿也不像上一回,不像他第一次死后。那次他觉得自己混混沌沌,莽莽撞撞的。他周围一直点着四支蜡烛,每三个月一换,但正在这需要它们的时候,蜡烛又快烧完了。他感觉到身边有母亲今早带来的沾着湿气的紫罗兰的芬芳,这芬芳他在百合花那里感受过,在玫瑰花那里也感受过。然而,一切可怕的现实都不能使他感到丝毫不安,相反,他在那里很幸福,一个人,陪伴他的只有孤独。再往后,他会感到恐惧吗?

谁知道呢。榔头会把钉子钉进绿木里,棺材会吱吱作响,笃定地期盼自己将重新变成大树,一想到这个时刻他就觉得不舒服。他的身躯现在越发受到大地指令的吸引,最终将会被斜斜地埋进潮湿的、黏黏糊糊的、软软和和的坑里,而在上面,在四个立方米之上,掘墓人最后的敲击声也会渐渐平静。不会的,即便到了那个地步,他也不会感到恐惧。那只不过是他的死亡的一种延续,是他在新的形态下最自然不过的延续。

他的躯壳将失去最后一丝热度,他的骨髓将永远变得冰冷,冰冻的小星星也将钻进他的骨头深处。他要是能适应他新的死人生活该有多好呀!然而,某一天,他将感觉到他坚实的躯体开始坍塌,等他想逐一召唤并重温他的四肢时,会找不见它们。他将觉察到自己不再有精确、固有的形态,也将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用二十五年时间养成的完美形体已然消逝,它变成了一捧灰土,无形无状,再没有几何学上的造型。

这是《圣经》上说的那种尘归尘土归土的死亡,也许到那时他会有一丝怀旧之情,那是对没能留下一具全尸的缅怀,他留下的遗体虚幻、抽象,只存在于亲人们模糊的记忆之中。他也会知道他将沿着某一棵苹果树的毛细管向上升腾,而在秋季,当苹果被一个饥饿的孩子咬了一口时,他会猛然惊醒。到那时他会知道——而且一定会有些伤感——他已经失去了作为整体的存在,他甚至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死人或一具平平常常的尸体。

他最后那一夜过得挺好,那是他和他自己的尸体一起单独度过的。

可是,新的一天来临了。当第一缕温暖的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照射进来时,他觉得自己的皮肤变软了,他静静地、麻木地看了一会儿,听任风掠过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疑问了,“气味”就来自那里。夜里,尸胺开始起作用了,就像所有死尸一样,他的躯体已经开始变质腐烂。那“气味”毫无疑问是一种肉体腐烂了的气味,绝对不会弄错的,它一会儿散去,一会儿又更加刺鼻。他的躯体在前一晚的炎热中已经开始分解,是的,他在腐烂。再过几个小时,妈妈就该来换花了,只要走到门槛那里,她就会闻到腐肉的气味。是的,到那时,人们就该把他送去和别的死人待在一起,让他好好地去做他第二次死亡的梦。

可是,突然间,恐惧就像一把匕首刺进他的后背。恐惧!这个词儿此刻是多么深刻又多么意味深长啊!现在,他有了恐惧之心,这是一种“具体”而真实的恐惧。它从何而来?他对此心知肚明,肉体都战栗起来:很可能自己并没有死。是别人把他放进了这里,放进这个垫得软软的、舒舒服服的棺材里,而恐惧像幽灵一样为他打开了真相的窗户:人们要活埋他!

他不可能已经死了,因为他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周围的人们生活中的窃窃私语,也知道天芥菜那暖暖的香味是怎么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和那种“气味”混在一起,他还清楚地知道池塘里的水在慢慢地流淌,知道角落里有一只蛐蛐在不停地鸣叫,以为现在还是清晨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