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忍受(第3/3页)

这一切都在向他证明一件事:他没有死。一切,除去那“气味”。可谁又能肯定那气味一定就是他的呢?兴许是他妈妈头一天忘了换花瓶里的水,花梗正在腐烂。也说不定是猫拖到窝里去的老鼠因为天气炎热烂掉了。不会的,那“气味”绝不会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去的。

前一刻,他还在为自己的死亡沾沾自喜,因为他以为自己死了,而死人是可以为自己不可逆转的状态感到幸福的。可是一个活着的人不能忍受被活埋。问题是他的肢体不听话,他也没办法告诉别人,这使他恐惧万分,这是他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最恐惧的事。人们会把他活活埋进土里。他会有感觉,人们钉棺材的时候他会知道。当躯体被朋友们的肩膀抬起来的时候他会体验到那种虚空,送葬的队伍每走一步,他的恐惧便会增加一分。

他一定会徒劳地想站起身,精疲力竭地发出呼喊,在又黑又窄的棺材里敲打,让别人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们要埋葬的是一个活人。可是不会有什么用的,在那里他的肢体也同样不会听从他的神经系统最后的紧急呼唤。

他听见旁边的房子里有一点儿动静。他是睡着了吗?这一切活人死人什么的都只是一场噩梦吧?可那盆盆罐罐的声音又消失了,他一下子伤心起来,也许还为此有点儿难受,真想让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盆盆罐罐一下子全部打得粉碎,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旁,用某种身外之物把人们唤醒,因为他自己的意志力已经一败涂地了。

可是不。这并不是一场梦。他能肯定如果这是一场梦的话,他最后那一丝回归现实世界的努力是不会失败的。而现在他不会再醒来了,他感觉到了棺材的柔软,那“气味”又回来了,而且更浓了,浓到他已经怀疑那正是他自己身上的气味。他本想在自己烂掉之前见见亲人,又想到那肉体发臭的场面定会令他们作呕,邻居们也会因为受到惊吓而用手帕捂住嘴从棺材前四散奔逃。他们还会吐唾沫。不,这样不行。最好就这样让他们把自己埋掉吧。最好早一点儿摆脱“这件事”,现在连他自己都想摆脱自己的尸首。现在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死了,或者至少是活得无人知晓,都一样吧。不管怎么样,那“气味”是实实在在的。

只要忍一忍,他也会听见那些最后的祈祷词,那些半通不通的拉丁语,还有人群乱糟糟的应和。墓地里那充满了尘土和骨骸的寒冷会一直渗入他的骨头里,兴许这样,那“气味”能稍稍冲淡一点儿。也许吧——谁又能知道呢!——也许到了那个时候被逼急了他能摆脱这场昏睡。等他感觉到在自己的汗液中游泳,在某种又黏又稠的液体中游泳,就像当年出生之前在妈妈的子宫里游来游去的时候,也许他就活过来了。

可他已经准备好忍受死亡了,也许他就死于甘心忍受。

一九四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