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娃在猫身体里面(第2/4页)

可现在,在这无时无空的新生活里,她平静了许多。她知道,在她的世界之外,一切都还会按照从前的节奏运转,她的房间还会沉浸在拂晓的晨曦中,她的东西,她的家具,她那十三本心爱的书,还会在原来的地方。在她空空荡荡的床上,她身体的气味占据了她作为完完整整的女人的空间,而此刻,这气味开始消散。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她这样一个美貌的女子,血液里充满小虫子,整夜整夜地受着恐惧的折磨,怎么能一下子就摆脱无休无止的噩梦,摆脱失眠,在此刻进入一个新奇、陌生、再也没有空间概念的世界呢?她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她穿越的那晚——天气比平常要冷,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忍受着失眠的折磨。没有人打搅那一晚的静寂,花园里升腾起一股令人恐惧的气息。汗水从她身体里冒出来,仿佛她血管里的血液在小虫子的压迫下流淌出来。她希望街上有人走过,有人发出喊叫声,把那静止的气氛打破。她希望大自然中有什么东西能动弹一下,希望地球能再一次围绕太阳转起来。但一切都是徒劳,就连那些钻进她耳朵下、枕头里睡着的蠢男人也一个都没有醒来。她也一动不动。墙壁散发出新鲜涂料的强烈气味,这气味浓浓的、重重的,她不是用鼻子闻到的,而是用胃感觉到的。桌子上,唯一的座钟用它那象征死亡的装置打破着沉寂。“时间啊……时间……”想到死亡,她发出一声叹息。而在外面,在院子里,就在那棵柑橘树下,那个“孩子”还在哭泣,哭声又弱又小,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向她信仰的一切神灵求助,为什么每到此时天总也不亮?为什么她不一下子死掉?她从来没有想过拥有美貌会让她付出如此代价。在那时——就像平常一样——美貌甚至比恐惧还要使她难受,而在恐惧之下,那些小虫子毫不留情地折磨着她。死亡就像一只蜘蛛,疯狂地啃噬着她,压迫她的生命,想让她屈服,可又总是在最后一刻逡巡不前。只要一想到自己孤零零一人被抛弃在这栋古老的房屋里,她的双手,这双曾经被男人们满怀着再明显不过的动物冲动蠢蠢地紧握过的双手,就动也动弹不得,因害怕而瘫软,因一种内在的、不合理的、没来由的恐惧而僵直。她努力想做出点儿什么反应,可是不行。恐惧已经把她吮吸得一干二净,现在还继续顽固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乎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一个无形的人赖在她房间里不肯离去。然而最使她不安的是,这种恐惧没有任何理由,是一种特别的恐惧,毫无道理,反正就是恐惧。

她的舌头上,口水变得越来越稠,硬胶似的,一会儿粘住了上腭,一会儿又在流淌,丝毫不受她的控制,在她齿颊之间造成了麻烦。这和口渴不一样,是她生平第一次经历的特殊感觉。一时间她忘掉了自己的美貌,也忘掉了失眠和无缘无故的恐惧,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些小生物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觉得那些小家伙粘在了她的口水上。是的,看上去一切都不错,小虫子都从身上跑出去了,她能睡得着觉了,可现在的问题是得找到一种办法化开那使她舌头发麻的黏液。要是她能走到储藏室那里就好了……可她在想什么呢?她突然一惊,“这样的愿望”她先前从未有过。一种想吃点儿酸东西的迫切需要使她虚弱,自人们把那个“孩子”埋在那里起,多少年来她一直忠实遵循的原则荡然无存了。说起来是件蠢事,可她每次吃柑橘的时候都会想吐,她知道那个“孩子”已经升腾到了柑橘花里,来年秋天结的果子里一定有他的肉,那是用他冰冷的死亡冰镇出来的果子。不,她不能吃那些果子,她知道在全世界各个地方,每一棵柑橘树下都埋着一个孩子,他们骨头里的钙质使果子变得又香又甜。但是,现在的她必须要吃一个柑橘,这是化开堵住她嗓子眼儿的黏液的唯一办法。以为那个“孩子”在一个果子里,真是再愚蠢不过的念头。她应该抓紧这会儿她不再为美貌伤脑筋的机会到储藏室去。可是……那会不会有点儿怪怪的呢?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强烈地想吃个柑橘。她兴奋不已,啊!多么快活呀!吃一个柑橘。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未有过比这个更迫切的愿望。她一定要站起来,再一次像个普普通通的女人那样充满自豪,快乐地唱着歌,走到储藏室那儿去,就像个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全新的女人。甚至还要走到院子里去,还要……

……回忆被猛地打断了,她这才记起她刚才努力地想起床,而现在她已经不在床上了,她的躯体已经消失,她那十三本心爱的书也已经不在那里,她已经不是她了。现在的她已经没了躯壳,飘飘然悬浮在绝对的虚空,变成了没有形状的一个点,小小的,没有方向。她无法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乱乱的,唯一的感觉是好像有人把她从高高的悬崖边上推到了半空,如此而已。可她现在感觉不到任何应力,只觉得自己变成了抽象的人,想象中的人,一个没了躯壳的女人,就好像突然进入了一个高高的、陌生的、住着纯洁灵魂的世界。

她又感到害怕了,但这是一种和先前不同的害怕。这已不是对那个“孩子”啼哭的害怕,而是对陌生事物的害怕,对她新世界里神秘未知的事物的害怕。想想看,一切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发生了,至少在她这方面是如此的茫然!等妈妈回到家知道了这件事的时候怎么跟她说呢?她已经在想,当邻居们打开她的房门,发现床上空空荡荡,而门锁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人进出过时,会多么大吃一惊呢。她甚至想象到妈妈绝望的面孔,妈妈会在屋里到处找她,不断地猜测,问自己“这姑娘到底出什么事了”。这种景象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邻居们都会跑来,对她的失踪编织种种议论——有些人还不怀好意。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方式思考,每个人都会努力给出最合乎逻辑、至少也是最能让人接受的解释,而与此同时,妈妈会绝望地跑遍大宅的每一条过道,呼喊她的名字。

而她其实就在那里,她会从角落里,从天花板上,从墙缝里,从任何一个其他地方,以最合适的角度,在不占据任何空间的无形身体的保护下,看着这一切,看着每一个细节。想到这里,她总有些不安。现在她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她将无法做出任何解释,无法澄清任何事,也无法安慰任何人。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将无法了解她的这种变化。此刻,她既没有嘴巴也没了胳膊——也许这是她唯一需要它们的时候——无法让大家知道,她就在那里,在她的角落里,和他们的三维世界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在新的生活里,她与世隔绝,完全无法捕捉知觉。但她无时无刻不在受到某种东西的震撼,这震撼游遍了也充满了她全身,让她知道,在她此刻所属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实实在在的宇宙。她听不见也看不见,但她知道那种声音和那种景象。在那里,在那高高的世界里,她开始知道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唯有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