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娃在猫身体里面(第3/4页)

她的穿越只不过过去了一秒钟——当然是以我们世界的时间来衡量——她便已经开始了解她的新世界里的规矩和特点。她的周围一片漆黑。这黑暗要到什么时候才算了呢?难道她一辈子就要习惯待在这种黑暗中吗?发觉自己已经深陷这种稠稠的、无法穿透的黑暗中,她的不安一下子爆发了,她是到了所谓的净界吗?她颤抖了一下,想起从前某一回听说过的有关净界的种种事情。如果她真是到了那里,她身边飘动着的就该是没有接受过洗礼的孩子们的纯洁灵魂,那是一千年来死去的孩子们的灵魂。她力图在阴影里寻找,看看附近有没有这样的生灵,他们必然要比她纯洁得多,简单得多。他们远离具体的世界,被迫生活在永久的梦游之中。也许那个“孩子”也在这里,正想办法回到他自己的身躯。

可是事情有点儿不对。为什么她会到了净界?难道她已经死了?没有。这仅仅是一种形态的改变,是从具体的世界向一个更舒服、更简单的世界的正常穿越,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空间界限都已不复存在。

现在她再也不用忍受肌肤之下的那些小虫子了。她的美貌也不见了。现在,在这样的原始状态下,她终于可以感到幸福了。尽管——唉!——也还不能算是完全的幸福,因为她此刻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吃一个柑橘,而这个愿望已经变得无法实现。这是她留恋她第一次生命的唯一原因:希望在穿越之后还能满足自己急着想吃点儿酸东西的愿望。她想辨别一下方向,走到储藏室那里去,哪怕是去和柑橘待上一会儿,感受一下那新鲜的、酸酸的味道。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了自己现在这个世界的规矩:她可以待在家里任何一个地方,院子里,天花板上,那株躺着“孩子”的柑橘树下,她可以在这个具体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然而,她又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她再一次感到不安。她已经失去了对自我的控制,现在的她要服从另一个更高的意志,她成了一个无用的、荒唐的、毫无价值的人。不知怎的,她变得伤感起来,几乎又怀念起自己的美貌来,悔不该曾经愚蠢地将美貌挥霍。

突然,一个决定性的想法使她重新打起了精神。以前不是听说过吗?那些纯洁的灵魂可以随意进入任何一个躯体。不管怎样,试一试又能有什么损失呢?她使劲儿想了想,看家里哪一位可以用来做这个实验。如果成功,她将心满意足:终于可以吃到柑橘了。她想起来了,用人们这个时间通常都不在家,妈妈也还没有回来,可她迫不及待地想吃柑橘,现在又很想看看自己怎样附身在另一个躯体之中,这使她想尽早做点儿什么。可问题是家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她附体。她心急如焚:家里连一个人也没有。她将终生与世隔绝,生活在没有维度的世界里,连吃生平第一个柑橘都办不到。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做了一件蠢事。她本可以再忍受几年那烦人的美貌,而不是这样将自己毁掉,像只被擒获的野兽一样自暴自弃。可一切都太晚了。

她垂头丧气,准备打退堂鼓,退到宇宙中某个遥远的地方,退到一个能让她忘掉一切人世间过往欲望的地方。但是,突然间有什么东西使她放弃了这种念头。就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绝好的兆头。是的,家里面有可以供她附体的东西,那只猫!接下来,她犹豫了片刻,要委屈自己生活在一只畜生的身体里不太容易。她将会有一身柔软的白色皮毛,她的肌肉中将积蓄起奋力一跳的巨大能量。夜晚,她将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在暗处闪动着两朵绿色的火苗。她还会龇出白森森的尖利牙齿,笑意满满地为妈妈送上发自猫心的微笑。可是不行……不能这样。她突然想象着自己已经钻进了猫的身子,很不舒服地四腿着地,一次又一次地在家里的过道间跑来跑去,还有一条一点儿都不合心意的尾巴胡乱地甩来甩去。这些有着发光的绿眼睛的小家伙的生命会是怎么样的呢?每到夜晚,她会朝着天空号叫,为的是让老天爷不要把水泥般沉重的月光洒在那个“孩子”脸上,“孩子”正仰面躺在那里,吮吸着露珠。兴许变成猫以后,她也会感到害怕,又兴许以后长着一张吃肉的嘴,她将无法吃柑橘。正回忆着,一丝从她灵魂最深处生出的寒意使她浑身一激灵,不,不能变成猫。她心怀恐惧,生怕哪一天会从自己的嘴里、嗓子眼儿里或是长着四条腿的身体里生出想弄只老鼠吃吃的顽固念头。也许当她的灵魂住进猫的身体之后,她就不会再有吃柑橘的念头,而会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活生生的欲望,想吃只老鼠。一想到追逐一番之后齿间会噙着一只老鼠,她就浑身发抖。她甚至感觉到那老鼠垂死挣扎着想逃走,想再逃回它的窝里。不,不,什么都可以,唯独变这个不行。还是就永远待在这里吧,待在这个住着纯洁灵魂的遥远、神秘的世界吧。

可是,要心甘情愿地过永远被人遗忘的生活也并非易事。为什么她一定会产生吃老鼠的欲望呢?在女人与猫这对组合中,谁是主导呢?是躯体原始的、动物的冲动,还是女人那纯洁的意志?答案是明明白白、一目了然的。什么都不用害怕。她要变身为一只猫,还要吃上她向往已久的柑橘。除此之外,她还会是一只古怪的生灵,一只有着美女智慧的猫。她会再一次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于是,她第一次明白了一件事,在自己的一切美德之上,原来还有一个形而上的女人的虚荣。

就像一只昆虫竖起它的触角,她把自己的能量集中扫向整间屋子,寻找那只猫。此刻猫应该会蜷睡在火炉旁,做着梦,想着醒来的时候牙齿间能叼着什么美味。可猫不在那里。她又找了一遍,但这一回连炉子都没找见。厨房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房子里的各个角落看上去都很陌生,再也不是原来那些布满蜘蛛网的黑暗角落了。哪儿都看不见那只猫。房顶上、树丛中、沟渠边、床底下、储藏室里,哪儿都找遍了。一切都乱了套。在她觉得应该能再次翻出祖先照片的地方,翻出来的却是一瓶砒霜。那之后,她在家里到处都翻出了砒霜,可那只猫却再也找不见了。家根本就不是原来的家了。她的东西都怎么了?为什么她心爱的十三本书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砒霜?她想起院子里的那棵柑橘树,便去找它,想再在水坑里找见那个“孩子”。可那里也没有什么柑橘树,那个“孩子”也变成了一小把砒霜,和灰土混在一起,被压在重重的水泥板下。现在他终于可以安息了。一切都变了样。家里的房子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砒霜气味,就像进入了药房深处。